当他绕过最后一栋建筑,操场上的情景,完整地呈现在他眼前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高大的白色祭台,黑压压的人群,漫天的纸钱。
一场规模空前盛大的葬礼。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被吸引到了祭台的正中央。在那里,在无数白色桐木盒的最顶端,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穿着飞行服的少年,笑得阳光灿烂,意气风发。
那是他自己。
照片下方,一个黑色的灵牌上,用工整的楷书写着几个大字:
“帝国忠魂 佐佐木恋次之位”
“轰——”
佐佐木恋次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站在那里,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凝固。
这是……他的葬礼?
他看着台下那些肃穆的面孔,看着那些留守的同伴,看着那些地勤人员,他们的脸上,带着对“英雄”的哀悼和敬仰。
祭台上,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肩上扛着将星的大人物,正拿着一份讲稿,用一种抑扬顿挫的、充满感染力的声音,高声念诵着悼词。
“……他们用生命,践行了武士道之真谛!他们用樱花般绚烂的陨落,扞卫了帝国的尊严!”
“……尤其,要在此表彰的,是我们的英雄,佐佐木恋次飞行兵曹!”
大西泷治郎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回荡在整个操场上。
“他,以十九岁的年华,展现了天神般的飞行技巧!在万军之中,他如一道神罚的闪电,突破了敌人层层的火网,以无畏的勇气,将复仇的炸弹,精准地投向了敌人的心脏——旗舰航母‘龙髓’号!”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高喊着‘天皇陛下万岁’,驾驶着他的战鹰,与敌人同归于尽!他没有死!他化作了军神,化作了靖国神社里最耀眼的一颗星辰!”
“他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是神风精神最完美的体现!”
佐佐木恋次站在人群的边缘,呆呆地听着。
听着那个大人物,用最华丽的辞藻,为他编织了一个完美无缺的、英雄的死亡故事。
高喊着“天皇万岁”?
与敌人同归于尽?
他什么时候做了这些事?他只记得自己为了活命,像个疯子一样用钢棍撬开了座舱盖,然后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跳进了海里。
荒谬。
无尽的荒谬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不是英雄。他是一个撬开棺材盖,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活生生的懦夫。
他的出现,已经打破了这片肃穆。人群开始骚动,一些人注意到了这个站在角落里,浑身湿透,状若厉鬼的男人。
“那……那个人是谁?”
“好像……好像是……佐佐木君?”
“不可能!我看花眼了吧?佐佐木君不是已经……”
窃窃私语声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台上的音乐,不知不觉地停了。祭司的咏唱也卡在了喉咙里。
整个操场,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台上的大西泷治郎,也停下了他慷慨激昂的演讲,皱着眉头望向骚动的源头。
当他看清佐佐木恋次的脸时,他那张学者般温文尔雅的面孔,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而站在他旁边的佐井中队长,在看到佐佐木恋次的那一瞬间,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那不是惊喜,也不是惊讶,而是一种计划被打乱,完美作品出现瑕疵时的……暴怒。
他精心导演的一场英雄史诗,现在,主角却从坟墓里爬了出来,站在台下,用他活生生的存在,无声地嘲讽着这一切。
佐佐木恋次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迎着佐井中队长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他慢慢地,抬起脚,一步一步地,向着祭台走去。
他没有说话。
但他每走一步,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神风精神”这块金字招牌上。
他是一个归来的亡灵。
一个不该存在的、活着的证据。
佐井中队长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军刀的刀柄。这个活着的佐佐木恋次,比一百七十一个死去的队员,更让他感到威胁。
他绝对不能让这个“污点”,毁了这场完美的葬礼,毁了这场伟大的胜利。
操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风吹动纸钱的沙沙声,像是无数亡魂在窃窃私语。
佐佐木恋次就站在这片死寂的中央,像一尊从海底打捞上来的、长满了苔藓的雕像。他看着祭台上自己的照片,看着那张年轻得过分的笑脸,感觉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场光怪陆离的默剧。
他的出现,像一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人群的骚动从窃窃私语变成了清晰可闻的惊呼。
“天啊……是佐佐木君……”
“他……他怎么还活着?”
“鬼!是鬼魂!他从海里爬回来了!”
恐慌和震惊像病毒一样在队列中传染。台上的大西泷治郎中将,那张温文尔雅的学者面孔上,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慷慨激昂的悼词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而佐井中队长,他脸上的那道疤痕因为肌肉的剧烈抽搐而扭曲,像一条活过来的蜈蚣。他精心布置的舞台,他完美无瑕的英雄史诗,被这个不该存在的活人,撕开了一道丑陋的口子。
他动了。
佐井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三步并作两步从祭台上冲了下来,径直冲到佐佐木恋次面前。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佐佐木恋次烧成灰烬。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比山田太郎那天挨的任何一下都更响亮。
佐佐木恋次被打得一个趔趄,脑袋嗡嗡作响,嘴里立刻充满了铁锈味的咸腥。他没有像山田太郎那样屈辱地低下头,而是缓缓地,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丝,抬起头,迎上了佐井的目光。
“你为什么还活着?”佐井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我问你!你为什么还活着?!”
这个问题,如此荒诞,又如此理所当然。在这里,活着,就是一种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他们看着这个刚从自己葬礼上“复活”的英雄,看着他脸上鲜红的巴掌印,看着他那双在经历了死亡和绝望后,变得空洞而平静的眼睛。
佐佐木恋次站直了身体,他没有理会佐井的质问,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挺起胸膛,对着祭台的方向,用一种近乎嘶吼的声音大声报告:
“报告长官!神风特别攻击队,第一分队飞行兵曹,佐佐木恋次,报告!”
他的声音,通过还未关闭的扩音器,传遍了整个操场,清晰得刺耳。
“本人在执行任务途中,利用机体俯冲惯性与炸弹挂架结构特点,于敌舰上空,成功手动投弹!确认命中支那海军旗舰航母‘龙髓’号飞行甲板中段,引发剧烈爆炸!任务,完成!”
手动投弹?命中航母?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他们看向佐佐木恋次的眼神,从看鬼魂的恐惧,变成了看怪物的震惊。
佐井中队长也愣住了。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逃兵、懦夫、疯子……但他从没想过,佐佐木恋次会给出一个这样的答案。
佐佐木恋次往前踏了一步,目光直视着佐井,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中队长阁下,您教导我们,神风特攻的目的,就是一换一,用我们的命,换一艘敌人的军舰。对吗?”
佐井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那么,我用一架飞机、一枚炸弹,重创了敌人的旗舰航母,而我自己活了下来。”佐佐木恋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从战果上来看,这难道不是比‘玉碎’更划算的买卖吗?”
“我们是帝国的军人,不是祭品。我们的任务是战斗,是尽可能地消灭敌人。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用什么方式,难道还有错吗?”
他一句接一句,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将“神风”那套用“荣耀”和“牺牲”包裹起来的逻辑,剥得鲜血淋漓。
佐井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难道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不,你的任务就是去死,活着回来就是错”吗?那他之前所有的精神训话,都会变成一个笑话。
整个操场的空气都凝固了。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活着的“英雄”,在质问着创造英雄的“导师”。
就在这尴尬到极点的时刻,一个温和的声音从祭台上传来。
“说得很好。”
大西泷治郎中将,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祭台的边缘。他扶了扶金边眼镜,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学者般的平静。他看着台下的佐佐木恋次,眼神里非但没有愤怒,反而带着一丝欣赏。
“佐佐木兵曹,你说得对。帝国的军人,最终的目的是胜利。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能击沉敌舰,杀伤敌人,就是大功一件。”
听到这话,佐佐木恋次心里那根绷紧的弦,似乎松动了一下。他甚至产生了一丝错觉,或许……或许自己真的能逃过一劫。他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一种不同于“一次性消耗品”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