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泷治郎缓缓走下祭台,来到佐佐木恋次面前。他没有看佐井,而是拍了拍佐佐木恋次的肩膀,那动作,像一个慈祥的长辈在鼓励一个优秀的晚辈。
“你能在万军丛中,精准地将炸弹投到敌军航母的甲板上,这证明了你拥有天神般的飞行技巧和超越常人的勇气。你不仅是英雄,你还是天才。”
他转过身,面向全体官兵,声音通过扩音器再次响起。
“诸君!我们都看到了!佐佐木君的生还,不是懦弱,而是奇迹!是天照大神对我们神风精神的肯定!他向我们证明了,我们大和民族的勇士,不仅能死得壮烈,更能赢得漂亮!”
人群中爆发出迟疑而又热烈的掌声。逻辑被强行扭转了过来。佐佐木的生还,从一场尴尬的事故,变成了一个更高级别的神迹。
“所以,”大西泷治郎转回头,微笑着看着佐佐木恋次,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定,“为了表彰你的不世之功,也为了让你的天赋能为帝国发挥更大的作用。我决定,由你来担任新编成的神风特攻队第三、第四分队的总教官兼队长。”
佐佐木恋次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半个月后,”大西泷治郎的声音变得轻柔,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捅进了佐佐木恋次的心脏,“我们将对支那舰队,发起第二次总攻击。届时,就由你,佐佐木队长,亲自率领你的队员们,再次出击,为帝国建立新的功勋。”
“去创造一个,比击沉航母,更伟大的奇迹吧。”
佐佐木恋次站在那里,如坠冰窟。
他明白了。
他没有逃过一劫。他只是从一口棺材里爬出来,又被推进了一口更大、更华丽的棺材里。
他活下来,不是因为他有功。而是因为,一个能手动投弹的神风队员,是比一个只会直线俯冲的队员,更有价值的宣传工具。一个“生还的英雄”再次出击并最终“玉碎”,远比一个无名小卒的死亡,更能鼓舞人心。
他的葬礼没有结束。只是被推迟了半个月而已。
佐佐木恋次被“优待”了。
他搬出了拥挤嘈杂的新兵宿舍,住进了一间单独的军官房间。伙食标准也提高了,甚至每天还有一小瓶劣质的合成清酒配给。他被授予了飞行兵曹长的军衔,那身破烂的飞行服也被换成了崭新的军官制服。
他成了鹿屋基地的名人,一个活着的传奇。无论走到哪里,那些年轻的飞行员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狂热的崇拜。他们围着他,请教“手动投弹”的技巧,询问他在万米高空与死神共舞的心得。
佐佐木恋次只是沉默地应付着。他像一个提线木偶,配合着上层导演的这场戏。他知道,自己越是“传奇”,半个月后,他的死就越有价值。
他名义上的“总教官”工作,更像是一场笑话。新补充进来的第三、第四分队队员,已经不能用“新兵”来形容了。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来自各地的航空预备学校,甚至是民间滑翔机俱乐部。许多人连起飞降落都还磕磕绊绊,对空中格斗的理解仅限于几本粗制滥造的宣传手册。
帝国的飞行员人才,在过去几年的战争中,几乎被消耗殆尽。如今,这台疯狂的战争机器,已经开始饥不择食地吞噬它自己的未来。
佐佐木恋次站在训练场的边缘,看着这些平均年龄不到十八岁的少年,在一群老兵油子的呵斥下,进行着最基础的队列和体能训练。他们的脸上,没有迷茫,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彻底洗脑后的、亢奋的狂热。
“天闹黑卡!板载!”
“七生报国!一机一舰!”
他们嘶吼着口号,声音稚嫩,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坚定。他们看向佐佐木恋次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尊行走的神只。在他们眼中,佐佐木恋次就是他们梦想的终极形态——建立不世功勋,然后像樱花一样,在最灿烂的时刻凋零。
佐佐木恋次只觉得一阵反胃。这里不是军队,这是一个巨大的疯人院。而他,是唯一清醒的病人,却被当成了最疯的那个。
他偶尔会和佐井中队长在基地里碰到。佐井不再用那种想杀人的眼神看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冷漠。他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破碎的艺术品,在破碎前最后的挣扎。
只有在深夜,佐佐木恋次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军官床上时,他才能卸下所有的伪装。他不再是英雄,也不是教官,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十九岁的年轻人。
他不能再指望铃木伍长那样的“好人”了。铃木伍长已经化作了祭台上一个冰冷的牌位。他甚至不能确定,下一次出击的飞机,还会不会有那样的“后门”留给他。
大西泷治郎和佐井,绝不会允许“奇迹”发生第二次。
他必须靠自己。
从那天起,他开始利用“总教官”的身份,疯狂地汲取一切能帮助他活下去的知识。
他不再去训练场看那些少年做无意义的吼叫,而是整天泡在基地的飞机整备仓库里。这里是机修兵的地盘,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机油和金属混合的味道。
起初,那些老机修兵对他这个“英雄教官”毕恭毕敬,但当他们发现,佐佐木恋次对那些华而不实的飞行技巧毫无兴趣,反而对飞机的每一个零件、每一条线路、每一颗螺丝都刨根问底时,他们的态度变了。
“曹长阁下,您对这根副油箱的输油管这么感兴趣?”一个满脸油污、名叫田中的老兵曹,好奇地看着佐佐木恋次拿着一截管子反复研究。
“我只是想知道,它的最大承压是多少,用什么工具可以最快地切断它。”佐佐木恋次头也不抬地回答。
田中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有些猥琐的笑容。他凑近了,压低声音:“曹长阁下,您要是想在半路上‘意外’抛掉副油箱,减轻重量,可不能光切断输油管,还得把这个连接卡榫给弄松了。不然抛是抛掉了,油管接口关不上,主油箱的油也得漏光。”
他一边说,一边用粗黑的手指,指着一个不起眼的部件,比划了一个用扳手拧松半圈的手势。
佐佐木恋次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从这些终日与零件打交道的老兵身上,看到了一种不同于飞行员的生存智慧。他们不相信“精神”,只相信机械原理。他们知道,再强大的“大和魂”,也拧不动一颗生锈的螺丝。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曾是飞行员,因为各种原因被刷下来,成了地勤。他们对神风特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实用主义的鄙夷。
佐佐木恋次找到了他的“同类”。
他不再摆军官的架子,而是像一个学徒,用配给的清酒和香烟,和这些老兵们混在一起。他从他们那里,学到了更多“有用”的知识。
比如,如何通过调整机翼配重,让飞机在某个特定速度下更容易进入尾旋,从而制造“失控”的假象。
比如,如何用一小片锡箔,让无线电短路,既能摆脱地面塔台的监控,又不会被轻易发现是人为破坏。
比如,零式战斗机在设计上有一个致命缺陷,它的氧气供应面罩的接口,和信号枪的弹药口径,惊人地相似。
“这可是个不好笑的笑话。”田中曹长喝得满脸通红,喷着酒气,“以前有个倒霉蛋,紧急情况下想打信号弹,结果一激动,把氧气管给拔了,对着天上‘砰’的一声,打出了一团压缩空气。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憋得脸都紫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佐佐木恋次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他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他不再满足于“手动投弹,然后逃跑”。那样的成功率太低,变数太大。他需要一个更周密,更天衣无缝的计划。
他利用职权,申请了一架“教具飞机”,就是那种拆掉了武器和大部分非必要零件的教练机。他美其名曰,要为新兵们展示飞机的内部构造,进行“沉浸式教学”。
佐井批准了。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佐佐木恋次在死亡前,最后的挣扎和自我麻痹。
于是,佐佐木恋次每天都和那架徒有其表的飞机待在一起。他像一个外科医生,一遍遍地拆解、研究、再组装。他熟悉了每一根线路的走向,每一个液压管路的功能。
他的计划,在脑海里渐渐成型。一个疯狂的、由无数个精密细节组成的逃亡计划。
这天下午,他正在驾驶舱里捣鼓着什么,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机翼旁。
是山田太郎。不对,应该叫山田少尉。
第一批出击的队员里,并非所有人都死了。有少数几架飞机因为机械故障,中途返航了。山田太郎就是其中之一。他的飞机在起飞后不久,引擎就出现了故障,不得不迫降在海边的滩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