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来了似风城,连顾总觉得自己当初在崖上修得所谓波澜不惊的心性都是闹着玩。
先前之所以沉稳镇定,不过是因为没见过真正让人惊掉下巴的事情而已,但是在似风城里,这种事情永远都不缺,先有似风城主用操控自己的臣下;后有无根无基的孤女夺位做城主;再后来是似风城小公主被易容成了蚀月族密探的模样,这会儿,小公主又成了假的?
“那现在司使府里的那个姑娘,难道是真正的慕蝉露?”
左如今点了个头,“星儿有些地方和左培风很像,骨子里有些怯懦,遇事习惯逃避,表面上却喜欢逞强。倘若她真的失忆,哪怕是假装失忆,也一定是小心翼翼的观察所有人,绝不会直截了当的开口问我们是谁。而且方循礼也觉得现在的星儿有些陌生,他在这方面的直觉一向很准,我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这个人已经不是星儿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眼下真正的星儿还不知所踪,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他们用蝉露换掉了星儿,又故意挑动我的情绪,无非是想让我多信任这个假星儿,那我就随他们的意,倒要看看她打算如何要我的命。”
连顾的面色有些沉,“你是城主,怎可以身犯险?”
“欸?先前你自己打算以身犯险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左如今模仿着他之前的语气,“凭我们家城主的本事,谁对我有杀意,难道还能瞒过你的眼睛吗?”
“那不一样的。”
“一样的,前几日你为了救柳既安一命,明知是个圈套,却还是主动钻了,因为在你眼里众生平等,没道理不去救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无论是为了星儿也好,还是似风城的任何一个百姓也好,我都不可能为了自己的安危就放弃一个找到线索的机会,这是我作为城主本就该担起的责任。”
连顾知道她说得没错,很正确,正确得可以一字不改的写进史书里,可这并不能阻碍他内心疯狂的抗拒。
他从来温和纯净的一双眼中像是突然凝了崖下的雪,“今儿,我突然发现自己的修行好像不太够,我徒有一身至纯灵气,却根本不配做隐雪崖大师兄。”
他突然这样反思起来,左如今有些意外,“你怎么了?”
“我……厚此薄彼了。”
他看着她,厚了谁,薄了谁,昭然若揭。
连顾一直以为,所谓动了凡心,不过是多了在意,多了欢喜和牵绊,但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所有人的性命依然是不可能衡量长短高低的,即便是他爱的人,或是他自己,性命也不该比其他人更重一分。
但就在方才,他下意识的认为“不一样”。
左如今不一样,她比其他人分量更重。
隐雪崖大师兄的心里,众生不再平等,这是比崖顶坍塌还要更危险的事情。
左如今看着他。
她自然明白他出了什么岔子。
有那么一瞬,她是欢喜的,但也只是一瞬而已,很快,她便陷入了和连顾一样的担忧之中。
隐雪崖大师兄的心偏了,又如何去背负那么多生灵的性命?可偏偏这个让他失衡的人是她自己。
她莫名想起之前方循礼为了让自己不要被慕蝉露干扰,愣是把人调到护城军去了,“要不……你躲我一阵子?之前方循礼就是这么做的。”
连顾:“他这么做,有用吗?”
左如今:“好像没什么用……”
不光没用,还适得其反,疯得更厉害了。
连顾安静了一会儿,自己收敛心神,对她笑笑,“你不用担心我,明日我正好要回崖洗髓,或许师父能为我解开这个心结。”
左如今笑,“我看闻丘长老的做派,或许直接大手一挥,说‘那你别做隐雪崖弟子不就得了?’”
次日,连顾果然在闻丘嘴里听到了相似的话。
老头听完徒弟剖心掏肺的自我反思,然后懒洋洋的回了一句:“不配做隐雪崖弟子就不做,这天地这么大,还没你小子能做的事了?”
连顾心说:要不您老人家去收左如今做徒弟吧。
闻丘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笑了,“我现在就后悔啊,当初不该把你养在崖顶,瞧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人之常情都能把你为难成这样。”
“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孩子,你太在意这些事了。”
连顾愣了一下,“在意,难道不应该吗?”
闻丘坐正身形,指着他的心口,“你是个人,人的心天生就不是长在正中间的,你非要拿着尺子量自己的心够不够正,那不是纯找罪受吗?”
“可您一直教导我的都是众生平等,无高低贵贱之分,倘若本心不够正,如何能实现?”
“去做,去做就好了……”老头站起来,绕着他慢慢的晃悠,“你看看你自己的双手双脚,难道也是偏着长的吗?”
连顾几乎瞬间明白了闻丘的意思,眼中瞬间冰消雪融。
闻丘看到了他眼底的光彩,表情有些欣慰,“老天爷让人心偏,是让你知善知恶,只喜知忧,有了这些对比,人才能心明眼亮,分辨是非曲直。但人的手伸出来,总还是一样长的,该做事的时候,师父相信你不会厚此薄彼,没必要为了一点心事就吓唬自己。就算是神仙,也是要在红尘里经历千难万劫,你小子才在崖顶打坐了几年,单凭脑子里想的就妄图悟出大道?我看你是想瞎了心了……”
连顾挨骂也挨得舒坦,端端正正的朝闻丘施了一礼,“多谢师父教诲。”
闻丘笑着“哼”了一声,“你啊,还真要跟那个小城主多学学,你这纸上谈兵了多年,遇上她那种实打实磨出来的,简直不堪一击啊。”
连顾突然觉得自己夹在他俩之间实在显得有点多余了,也顺势闹起了小脾气,“看来师父也偏心左如今,不喜欢我了。”
闻丘理直气壮,“人家小城主聪明可靠还不矫情,我偏心她不是很正常吗?难道你不偏心她?”
连顾没词了。
是啊,她那么好,为什么不可以偏心她呢?
可是,不矫情……这是点谁呢?
连顾抿着嘴看他师父,后者的一双浅瞳赏了他一记白眼,“看什么看,去密室,洗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