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计划,傅陵的确应该如大太监吕意向圣上说的那样,昨日就到了雁回驿,实际却是晚了一天,且还遇上驿站客舍无法即刻入住的情况。
傅陵此行轻车简从,只带了两人随行,一个韩猛,一个陈恪。
此时听得韩猛提议,陈恪却是直接表示反对:
“小侯爷,天色尚早,等屋里收拾好,就算空上一个时辰,那气味也该散得差不多,不过一晚的事。”
韩猛一听,便就应道:
“我看他们这水一桶一桶往里提,只怕真是折腾得够呛,与其在这干等显眼,去客栈房间待着却还好些。”
陈恪回看韩猛,压声道:
“若论显眼,咱们现在去了客栈才叫显眼。你我此行虽着便服,文书上可是有着明确的来处,投宿客栈,就算费用自担,也得交待身份。”
韩猛眉尾一动,道:“这种客栈,少不得日常都与驿站有往来,况且咱们是权宜借宿,让驿长陪着走一趟,自不多问。”
陈恪听了这话,稍一垂眸,立时又再抬眼,直视韩猛道:
“你这整日只在军营里的,不知外头行市,像你说的这些,十来年前使得,如今律法明令,饶是这种开在驿站边上的客栈,即便如你所说,不过一时权宜,该有的文书也是一样不能少。”
韩猛眸光一亮,冲着陈恪“哼”道:“好你个陈恪,就你小子总在外跑,就你知道行市。”
陈、韩二人是过命的兄弟,日常斗嘴从不当真,故陈恪听了这话也不恼,不仅没了适才看着驿长的冷脸,反还微微勾了下嘴角露出一抹笑意,道:
“我知你不是为的自己享乐,只是说句更严重的,咱们小侯爷此番进京,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真要放着官驿不住投宿民间,单就御史台那班文臣,只要听知,一个‘奢靡挥霍’就够他们写一堆折子,他们为朝廷‘揪误查错’师出有名,可这后头谁知道会否有其他什么人跟着做文章。”
论上阵杀敌,韩猛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他也不是那种无脑莽汉,但一想到要跟秀才书生耍嘴皮子,确实也不情愿,最主要是他自己在这上面吃过闷亏,如今虽不至于见着绕道走,但不能“授人以柄”这个道理他也算是深有体会了,故陈恪几句话出来,感同身受的他便干脆地点头直言“有理”。
从头到尾保持沉默的傅陵,至到此刻,一人一边,抬手搭住陈、韩二人的肩膀,道:“无妨,若实在收拾不了,咱们便在堂屋将就一宿,明日拂晓动身。”
事实上,打扫的进展也印证了陈恪的预设。
房舍的整理速度比想象中快,而点燃艾草洁净气味时,驿长还特别吩咐关闭门窗,闷熏半个时辰后方才开门开窗通风透气,如此一来,当傅陵三人真正走入屋中,确实就只闻见极为明显的艾草香息。
就连见过最初混乱情形的陈恪,此刻也在心底由衷夸赞驿长,再对上时,脸上已无先前冷漠,还闲谈了几句。
而傅陵已经站在屋中环顾一圈,整理过的房间,如今唯一存留过昨夜荒唐迹象的,无疑也就只有墙上的题诗了。
若非外头已经有人等着住,对于此种情况,驿长首先就得让人调制石灰水来把字迹掩盖,恢复墙面干净,但覆盖上去的部分也不是立刻就能干透的,还带有另外的气味,只得等人走后才再处理,是以当驿长察觉傅陵的目光停留在墙上时,便也主动近前来,拱手道:
“昨夜那人多饮了几杯,趁着酒兴涂写,石灰潮重,小的不敢现在就弄,还请上官勿怪。”
身在边军,更糟糕的环境傅陵都待过,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原本也未细看,听得驿长解释,却也莫名地朝着那题诗所在又走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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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有一丹青大家,姓林,独生一女。
林家小姐自幼天资甚高,又得其父教导指点,小小年纪便已佳作频现。
林父不仅未有藏掖女儿天赋,更是对外开明推介,故林小姐未出阁时,其作便已千金难求。
后来,林小姐嫁入侯门,夫妻恩爱非常,生下长子,取名傅陵。只外人却是不知,此“陵”实则隐晦通假的正是林小姐的姓氏。
母亲有此家学传承,身为长子,傅陵出生后的确也短暂接受了母亲在书画上的指导,奈何傅陵生性好动调皮,又因父亲便是掌兵之人,打小更喜欢跟着父亲在军营摸爬滚打,母亲也未勉强,便也由着去了,但曾经的引导,或多或少还是对傅陵有所影响。
后来,母亲豁出性命,将妹妹宁玉带到了人间,自己却再未醒来。
许是出于补偿心理,当时才六岁的傅陵,每晚必要拿着母亲的书籍字画,陪着祖母,坐在摇篮边,把书上的字、画上的场景一一念给襁褓中的宁玉听。
也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打从降生就没有见过母亲,更罔论接受母亲指导的宁玉,也像曾经的林家小姐那样,天资超群,“抓周”时就是一手抓笔一手抓砚,更是从此展示惊人的天赋,无论读书认字、写字作画,均有过人表现。
而傅陵也因为自小对妹妹的陪伴夜读,无形中加深了母亲留给他的艺术影响,长大后虽然没有舞文弄墨,但在欣赏这方面,也有其独到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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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远看时,墙上的字大小不一颠倒歪斜,可当傅陵走得更近,才看出是诗。
就起笔而言,已能看出这人不是单纯写一手好字,即便后面那些看不出写的什么,但就前边能够清晰分辨的两句七言,读来竟让傅陵好似看见一幕场景:
昏黄烛光在不远处的桌上摇曳,摔在地上的酒盏,一只脚就踏在其中一块碎片上,而那只执笔的手,并未受到酒力上涌意识模糊的影响,仍能重重落笔于墙,在呢喃吟诵中,游笔如龙:
补天有术难医佞,
济世无门空负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