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魁梧壮汉说话间已经颇有兴致地挽起了袖子,看着就像是要自己到田间去割草那般。
年轻人则已敛起眼底惊喜之色,复又一脸平淡,只当是在眺望寻常田野,并无特别反应。
至于驿长,同为边军出身,自是明了马匹之于军队的重要性,而饲料好坏又是马匹养护的关键一环,作为上等马料,苜蓿得以在这个不适合的气候环境下顺利生长,驿长本人真还就当得起这份功劳,自然也能理解壮汉突然的兴致勃勃,便也笑而不语。
忽地就听身后有人叫了声“统制”,驿长和年轻人皆不约而同回头去看。
原是三人之中那位单独先去房间做安顿的。
蜜色肤,眉骨外突明显,使得眼窝更显深凹,眼神亦是如刀锐利,挽至肘部的袖子,露出青筋暴突的小臂,整个人透着硬朗干练之感。
只见他站定之后,先是上前来跟年轻人耳语了几句,才再将目光投向驿长。
驿长见面前两人都在看着自己,一时不明,便主动询问:“不知上官可是有话要问?但请直言,小人必知无不言。”
只见那第三个人看着驿长,一字一顿说道:“两间客舍都已经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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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员经过驿站歇脚,顶多休息一晚,翌日便走,昨儿来的那两位遭贬外地的文官,心中郁结,夜酒至深夜,今晨未有早起,这事驿长是知道的。
身为驿站人员,一般来说,不仅不会强行驱赶滞留的过路者,甚至还得好生招待着,毕竟不管官职大小,这些都是官,轻易不能得罪。
再说了,这两人昨天刚到,算上昨夜,今天就算傍晚起行也算不得滞留,是以刚刚驿卒来抱怨两人尚在睡觉时,驿长才没有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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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常设两间客舍,昨天来的两人被安排同住一屋,故还有一间空置,方才驿长便就派个驿卒领人先去安顿收拾。
这会儿闻听这个情况,驿长自是面露愕然,一边应着“不该啊”,一边已十分自然地转过脸去找那领路驿卒。
但领路的驿卒根本没有一道过来,驿长当即朝年轻人拱了拱手,道声“我去看看”便快步往回走。
年轻人未有出言拦阻,仍与另外那人安静站在马厩前头,目送驿长快步往客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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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驿长来到那间空余的客舍,一进门就先瞧见那领路的驿卒正在屋里拖拽一人,嘴里更是骂骂咧咧:
“吃酒砸东西,可是了不得了,快些醒了,再不醒我可要泼水了!”
事已至此,驿长也无需多问,屋中场景已足够让他了解适才那名边军因何不满——
凳翻椅倒,酒盏碎裂崩散,屋中除了酒气,更有呕逆于地的污秽物散发的酸腐味,且白墙之上,甚至还有新题的诗作,顺着看去,起笔确实刚劲,却是越写越散,甚至都不知是否写完,只两句完整,之后那些已然瞧不出写的什么。
再说此刻躺卧屋中这人,驿长昨天登记簿册时是正眼瞧过的,相貌虽称不得俊秀,那也是干净整洁,哪像现在这样形瘫似泥,被驿卒如破布般拖拽半天都还只是断断续续发出呢喃,丝毫没有清醒的意思,且身上衣物也已多处脏污,都分不出哪些是墨,哪些是酒,所谓“斯文扫地”也不过如此。
屋内驿卒也已发现驿长的到来,原还拽着那人的手,此刻也恨恨地往地上一掷,忙忙就朝驿长过来,嘴上还道:“驿长,快多叫两人来给扔出去吧,您看!”说着一扽自己的衣角。
驿长视线随之一转,也是不由得眉头一皱。
但见驿卒的衣角处,竟是沾了秽污,显然就是刚刚才被吐上去的,于是摆了摆手,以示同意要求。
那人火速出了门去,眨眼间就领了另外两名驿卒同来。
驿长也不忙让他们进屋,却先往屋旁某个方向一指,对着后边来的两人,道:
“你们俩,好生把里头那人抬出屋外,就让他倚着那边杆子底下坐好,留一个在边上看着,别让歪倒了。另一个再来找我。”
二人领命进屋。
接着才对最早来的那个道:“你再去喊上一人,多提几桶水来门口放着,把屋里板凳椅什么的都搬出来,仔细把地都刷干净了,再点些艾草熏一熏味。”
那人虽不太情愿,还是领命而去。
说话间里头那人也已经被抬了出来,出了门,经过驿长身边时,驿长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遂迈步走向另外那间客舍。
这间原先安排给他俩留宿的房子倒是一切如常。
驿长走进来时,另外一人还在木板床上呼呼大睡,而这间屋里的酒气也没有那一间明显,如此再想到前头驿卒抱怨昨晚自己被拖住吃酒,走脱之后仍能听见客屋喧闹,便也大致猜到事情始末。
应是其中一人已经喝倒,另一个郁结乏闷尚不肯罢休,便就转去空屋,只是这酒入愁肠,又无人从旁劝解,没有收住,终致失了理智。
驿长站在屋内,又再环视一圈,末了远远看着那大睡之人,叹出一声,转身朝外,在门口见着重新来找他的那名驿卒,便也指了伙房,道:
“烧点水,温温的就好,端去给那人洗洗脸醒醒神。”
这名驿卒已非小年轻,就驿长这一系列的安排听下来,怎会感受不到什么,便也低声应好,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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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之后,院分左右,左为马厩,右为矮舍。
三间矮舍品字形座落,客舍为并排位于后头的那两间,其中所发生的事、人员间的对话内容,站在马厩前头的人确实无法听知具体,但稍一张望,驿卒们在屋里进进出出抬人抬物的动静,也还是能瞧见一二的。
驿长指挥众人忙活之时,原还站在田边的壮汉也已走回,与另外两人重新站到一块儿,看了一会儿院子那头的“热闹”,他倒是压低声音讲了一句:
“小侯爷,要不咱们去旁边客栈对付一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