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州府,于中原版图之西北,背靠栗山前饮源水。
城东“十八学士坊”,天下闻名。
相比其他地方大德天功者可立坊受颂,景州立坊,铁律有三:其一,必得“两榜进士”出身;其二,必得官至四品以上且有德政可考;其三,必得“御笔亲题”并礼部旌表。三者缺一不可。
从第一坊至今,三百五十年,景州得中进士者,可查已过百,但能铭石传世,也不过十八人。
便说其中有两座坊,相隔将近五十年,其间朝中景州籍任四品大员者就有九位,或政绩平平,或晚节有亏,或子孙不肖,那道无形的门槛终是没能跨过去。
迄今仍有百姓口口相传,说每至晨昏雾重之时,那十八座高耸的牌坊,犹如隐现于云霭之中,不经意间扫去一眼,就好似有那正冠华服之人,正自坊间缓步而来。
漫长三百五十年,始得十八坊,景州立的早已不是“官”,而是“圣”。
城西十里凿文崖,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古驿道旁,崖壁之上,斧凿刀刻着各种诗文,或绝句,或长短词,满壁皆字,却无年代可考,无笔者姓名可查,民间冠名“凿文崖”。
岁月流转间,凿文崖上这些曾经是某个人的沥血之作,如今也在无声消弭着,或为苔藓所斑驳,或因石块崩裂而散失。
每遭暴雨或地动,大小碎石便会簌簌坠落,落于崖下,落于行道间,有心者稍只细看,很容易就能自断口处瞥见只言片语,又或明知是字,却已蚀至无从分辨详细。
凿文崖壁千百字,谁知当年何人留。
而朔方学人中又有一说:朔方士子需先得景州门径,方得入经世之学。
这其中的“景州门径”,指的却是人。而这人,还不止一位,却是三家。
“栗西黎”、“源北张”、“藏书陈”,此为景州三大簪缨世族,不仅自身教养儿孙上进,更是长年捐资助学,根脉盘结,与府学交集深厚,影响广大。
黎氏掌画,看人也看画,除名师大家前朝古早,便是名头不响的,只要画好,也行收买;
张家掌契,贯通华夷,尤以外族商契文书最喜收集;
陈氏最是杂收,书画器皆有涉猎,但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当属书籍,专长集收古今书册,不论善本残册。
位于景州城中陈家宅院正中央的陈氏藏书楼,五层书楼,飞檐挂铃,风起时满城响彻。
可要说朔方府学归三家,却也不十分准确,毕竟此地府学规制之奇特,那也是公认的独一份。
别处教学,先生答疑释惑、文书论对,景州的学堂,却有那骑射场外设学堂,且骑射场上竖的不是箭靶,却是囤沙以盘,摹刻各类地势。
学子们多是晨间念诵典籍,理论学问,午后去往骑射场,一班多分,各执一势,以沙盘为场,或攻城拔寨,或布阵设防,就连日常论题,也常有军事考问,如“论屯粮与防守之关联”。
此做法实已多代,最初亦为人讥讽“纸上谈兵”,至到那位景州出身的将领,以三百精骑奇袭敌营斩将破阵创“以少胜多”神迹之后,景州“文武兼修,文章与刀剑同炉而冶”的理论终为世人所接纳,而那位将领,便就位列十八坊其一。
故,景州无愧于文胆名号,声名响亮更非一两代人之功,就算是那从未到过这里的人,也能对其人文景致轻松道出一二。
.
此番巡考,上官安虽也是初临景州,可他对于这里的了解,自然又要比那寻常道听途说的又更知道多一些。
就说此行外宿的这个地方,屋主正是上官安科举时的考官、业已致仕的翰林学士陈理,听闻昔日学生前来主持巡考,便主动托人送来消息,言说自己恰好要与友外出游历一段时间,屋舍空置,若不嫌弃,随意使用无妨。
说起这位老翰林,虽为陈姓,却非景州陈氏族人,甚至都不是朔方人士,不过是致仕之后,慕景州文风醇厚,方才择此地颐养天年。
想当年,陈理就对上官安格外欣赏,知其得中探花,十分高兴,后来陈理致仕离京,上官安前来相送,他还特别留言,说日后上官安若得机会来了景州,需得去他家中小坐。
如今上官安果如当初说的那般,得了机会来了景州,偏却老翰林挑了这个时间出门游玩,就连口信都是派的家里老仆踏着星光送来的。
恩师情意,又正好契合当前所需,上官安便也未有推却,换住过来后,借由与翰林家老仆闲谈之中,又再从另一角度对本地情况做了一番了解。
.
要说老翰林的这处小院,地方不大,位置却不偏。
所在巷弄,翰林家在巷口,进出方便,隔壁宅子暂时也是空置,听翰林家老仆说,宅子是屋主父母所有,二老早已故去,屋主虽是本地人,但已在外地置业安家,每年只在祭扫及大节才会举家回来小住,此宅平时就都空着,再过去则是一户绸缎庄的掌柜,之后是一药铺。
而一听小厮说出关联人家是那间药铺,上官安便道:“你是说,失火学堂是药铺所有?”
小厮点头道:“是啊。”
上官安在心中默念了“城西”二字,嘴上继续道:“这药铺老板倒有家资,在别处还有宅院。”
小厮道:“虽然才来没几天,但景州百姓的生活看着可比金兰池的都还要好些,这金兰池可是朔方省治呢,可我看那路上跑马走车的,似乎都还没有景州的多。”
上官安默默听着,对于小厮的说法,他也有同感,只他不像小厮那样,因要代行办事总还上街,他是从这些天瞧见的文史书料及地方志里,看出景州的确在不少方面都要优于朔方各地,乃至于省治金兰池。
正自想着,忽闻外间又传闷声雷响。
小厮往外张望着并喃喃道:“这雨怕不是要下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