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鲁,神鸟迦楼罗的最后一脉血裔,其羽翼展开时,能遮蔽半片天空,金光流转,宛如熔化的黄金。它的骄傲,也如这身华羽般炽烈。它记得先祖曾以伟力搅动乳海,取回不死甘露的荣光,那份力量与自由的记忆,在血脉里灼烧。它渴望触碰那禁忌的荣光,哪怕只是一滴。
它成功了,以羽翼撕裂了守护的结界,啄饮了那不属于它的永恒。甘露滑入喉间,力量奔涌,几乎要将它撑裂。随之而来的是天神的震怒,雷霆不及掩耳。惩罚由创造之神梵天亲口裁定,带着永恒的意味:“窃取不朽者,伽鲁,汝当永世承载‘生长之山’阿底陀。汝力无穷,山亦无穷。汝若求脱,山崩火出,焚汝自身。”
最初,伽鲁只是冷笑。一座山?对饮下甘露的它而言,一座山何足挂齿?当阿底陀山带着泥土与岩石的沉闷轰鸣压上它的背脊时,它甚至未曾屈膝。山体冰凉,草木在其上迅速生根,但这重量,尚可忍受。
它振翅,试图飞向它记忆里无垠的蓝天。就在双翼鼓动风雷,将要离地的刹那,背上的山体猛地一震。不是摇晃,而是某种源自规则本身的抗拒。轰隆!山石崩裂,无数裹挟着炽白神火的碎石,如同愤怒的流星,从山体迸射而出,大部分砸向四周大地,留下焦痕,更有许多,直接溅射在它那对引以为傲的金色羽翼上。
“嗤——”
那是羽毛焦糊、皮肉被灼伤的声音。一股钻心的剧痛,混合着神火中蕴含的净化与惩罚之意,瞬间穿透了它的神经。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啼鸣,不得不落回地面,羽翼上几处火焰仍在燃烧,留下丑陋的黑色斑驳。
一次,两次……百年,千年。每一次试图挣脱,都伴随着山崩与火雨,每一次振翅,换来的都是更深的灼痛与更狼狈的坠落。它的金羽变得斑驳,新生的羽毛在焦黑的皮肤上艰难地探出头,很快又可能在下一场“火雨”中化为灰烬。它的眼神,从最初的桀骜,变得疲惫,充满了被磨损的愤怒和深不见底的绝望。它匍匐在广袤的大地上,阿底陀山在它背上缓慢而坚定地增长,林木愈发葱郁,溪流开始在山间蜿蜒,而它的世界,只剩下背负的这片沉重阴影,以及下一次尝试挣脱时必将到来的焚烧。
不知何时,一些逃难的人类,来到了这片曾被伽鲁视为囚笼的土地。他们被神火灼烧过的土地异常肥沃,被崩裂山石改变的地形形成了天然的庇护。他们在山脚下,在伽鲁羽翼偶尔能遮蔽到的边缘,建起了简陋的村落。
伽鲁起初无视这些蝼蚁。直到一次,它又在剧痛与烦躁中试图甩动身躯,山体震动,几块燃烧的巨石朝着村落的方向滚落。它听到了微弱的,却尖锐无比的惊叫。它本能地,或许是出于对噪音的厌烦,或许是那绝望的叫声触动了什么,它挪动了一下那只被灼伤最轻的翅膀,堪堪挡在了村落之前。
巨石砸在它的翼膜上,带来一阵闷痛,神火舔舐,增添新的伤疤。但村落安然无恙。它低下头,对上那些渺小人类惊魂未定却又带着某种奇异光芒的眼睛。那不是恐惧,至少不全是,那里面有一种它已经很久未曾见过的东西——感激。
它别过头去,不再理会。
然而,种子已经埋下。它开始注意到,这些人类在它的阴影里生活,播种,收获,歌唱。他们会小心地避开它疼痛时烦躁挥舞的尾羽,会在溪流边取水时,偶尔放下一两个野果在它喙边。他们称这座山为“庇护之山”,称它为“沉默的守护者”。
真是可笑。它想。但那份“可笑”的信念,却像一丝微弱的溪流,开始浸润它干涸暴戾的心。
又一次,天空积聚雷云,暴雨倾盆,引发了一场剧烈的山崩。这一次,伽鲁没有试图借此机会挣脱,它的第一个念头,是看向山脚下那片摇曳的灯火。它看到泥石流正冲向村庄。没有犹豫——或者说,那甚至不能称之为犹豫,只是一种超越了思考的本能——它猛地张开了那双伤痕累累的巨翼,如同两道巨大的堤坝,牢牢护住了村庄所在的方向。
崩落的岩石和泥流冲击着它的翅膀和身躯,神火再次灼烧,剧痛让它浑身颤抖,但它没有收回。雨水混合着被灼伤处蒸腾起的水汽,模糊了它的视线。它只是死死撑着,直到动荡平息。
当晨曦微露,幸存的人类走出避难处,看到的是巨鸟匍匐在泥泞中,羽翼狼藉,却依旧维持着守护的姿态。没有欢呼,没有喧闹,人们沉默着,许多老人和妇女跪了下来,向着它虔诚地叩拜。
伽鲁疲惫地合上眼。预期的烦躁没有到来,一种奇异的、陌生的平静,如同温凉的水,漫过它被灼烧的伤口,漫过它被重压的骨骼。就在这平静弥漫开来的瞬间,它清晰地感觉到,背上那持续增长了无数岁月的、几乎已成为它身体一部分的沉重,减轻了。
它难以置信地微微动了动。不是错觉。阿底陀山,第一次,真正地缩小了一圈。虽然微乎其微,但那感觉真实不虚。
伽鲁抬起头,望向初升的太阳,再看向那些在晨光中开始清理家园、并向它俯首致意的人类。它那双被愤怒和绝望侵蚀了千年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茫然,以及茫然深处的、细微的领悟。
它不再试图甩脱这座山。它开始学习如何与它共存,甚至,学习如何用自己这受诅咒的躯壳,去成为真正的庇护。它会在烈日下微微调整角度,为山腰的田地投下阴凉;会在狂风暴雨时,用尾羽扫清淤塞的溪流。
阿底陀山依旧会因地质活动而震动,神火依旧会迸发。但伽鲁不再因此愤怒挣扎。它承受着,同时庇护着。而每一次它展现出这种平静的承担,每一次它用伤痕去换取那些渺小生命的安宁,背上的山峦,便会回应般地,悄然缩小一分。
永世的惩罚,似乎第一次,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而那裂缝中透出的光,名叫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