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碜,太寒碜了。
李老倌,也就是凡间过去尊称的灶神,此刻正蹲在自己那间四面漏风、香火气稀薄得几乎闻不出的神龛角落里,对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碗发呆。碗里别说供品,连点干净的灰尘都积不住。神龛角落里新结的蛛网,颤巍巍地挂着,比他那身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神袍还要鲜亮几分。
想当年,腊月二十三,哪家不是糖瓜粘嘴,好话说不尽?那烟火气,那信仰愿力,暖烘烘地能把神都熏醉喽。如今倒好,家家户户装的是什么抽油烟机,烧的是天然气,干净是干净了,可那股子直达天庭的人间暖意,断了根了。连带着他这司掌灶火、监察一家善恶的神只,也成了个无人问津的孤寡老倌。
“唉……”一声长叹,从神龛外传来,带着泥土的沉闷气。
土地公张福德,矮墩墩的身子几乎要缩进他那同样破败的小庙门槛里。他那身黄土色的袍子,颜色都快褪成灰白了,手里那根曾经象征一方安宁的土地杖,如今拄着都嫌磕碜手。他管辖的这片地界,高楼是越起越多,地基打得是又深又硬,把他的地脉灵气搅得七零八落。人们脚步匆匆,谁还记得给脚下这方土地烧炷香,敬杯酒?
“老李,甭叹气了,再叹,咱俩这最后一点神格,怕是都要叹散了。”土地公挪了挪屁股,坐到门槛上,望着远处城市夜晚那一片璀璨却冰冷的光海,“我那边,前几天还有个后生,在我庙门口……咳,就那个墙角,解决了下内急。我这心里头啊,拔凉拔凉的。”
灶神没吭声,只是把那个破碗又往角落里推了推。同是天涯沦落神,谁也别笑话谁。
正在这时,两道金光符诏,破空而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庭律令威严,“啪”地一声,几乎同时拍在两位小神那摇摇欲坠的神位牌上。
符诏内容大同小异,冰冷而简洁:“兹有下界灶神李定 \/ 土地神张福德,因所司职守信仰愿力持续低于天庭维系基准,经考核,已无法履行神职。着即革去神位,收回神箓,限期三日,迁出神域,自谋出路。钦此。”
下岗了。
真真正正的,神仙下岗。
李老倌手一抖,那豁口碗“哐当”一声,彻底碎成了几片。
张福德猛地站起来,矮胖的身子晃了晃,脸色煞白。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只有远处人间城市的喧嚣,隐隐传来,更衬得这两处破落神域凄清无比。
“自谋……出路?”灶神喃喃,声音干涩,“我等生来便是神灵,除了受香火,禀善恶,还会什么出路?”
土地公一屁股坐回门槛,抱着脑袋:“去人间打工?你我这般模样,连个身份证都没有,搬砖都没人要啊!回天庭述职?怕不是直接被塞进哪个角落吃闲饭,不,连闲饭都没得吃!”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这小小的角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灶神忽然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狠光,还有一种……近乎癫狂的亮。
“老张,”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蛊惑,“你……最近可曾留意,那南天门值守的天兵,闲暇时在作甚?”
土地公一愣:“还能作甚?站岗巡逻呗……”
“屁!”灶神啐了一口,“我前几日神魂出窍,想去天庭探探风声,亲眼瞧见他们凑在一块,盯着个巴掌大的亮晶晶板子,看得眉飞色舞!听他们嘀咕,叫什么……‘直播’?‘刷火箭’?还有什么‘仙女姐姐跳舞真得劲儿’……”
土地公张大了嘴,他隐约也感觉如今凡人供奉时,心神大多被那些会发光、会出声的小方块吸引了去,原来天庭也……沦陷了?
“你说,”灶神凑得更近,热气喷在土地公耳朵上,“他们爱看这个?那……咱们能不能也搞一个?”
“搞?怎么搞?咱俩有啥可看的?表演如何把冷灶吹出热乎气?还是展示土地怎么被高楼地基挤成饼?”土地公觉得老伙计怕是受刺激太大,疯了。
“笨!”灶神一拍大腿,“他们看的,不就是个‘稀罕’?凡人看仙女跳舞稀罕,那天兵看啥稀罕?看他们平时看不到的!比如……”他眼神诡秘地四下扫了扫,声音几乎细不可闻,“玉帝老爷子……他剪脚指甲用金剪刀还是玉剪刀?王母娘娘……她私下里会不会也追人间那些哭哭啼啼的戏本子?”
土地公吓得一个趔趄,差点从门槛上翻出去,脸都绿了:“你……你疯了!窥探天帝天颜,泄露天庭隐私,这是要上斩仙台的!”
“不上斩仙台,三天后咱俩就得先饿死!神格消散,比上斩仙台还彻底!”灶神低吼,眼睛里布满血丝,“横竖都是个死,不如搏一把!搞点劲爆的,说不定……还能赚点愿力,不,用他们的话说,叫‘流量’!有了流量,就有打赏,有了打赏,就能买香火,续神格!”
土地公喘着粗气,心脏砰砰直跳。他看看自己这破庙,想想那冰冷的天庭符诏,再想想灶神描绘的那条……虽然作死,但或许有一线生机的路。
他猛地一咬牙,脸上的肥肉哆嗦着:“干……干了!他娘的,神仙做到这份上,还不如凡人痛快!”
说干就干。
两位下岗再就业神仙,凭借最后一点微末法力,以及灶神不知从哪个废弃电子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沾染了一丝人间科技怨念的破旧平板(屏幕还裂了条缝),土地公则贡献出他压箱底的、能勉强隐匿气息和形迹的“土遁符”和“障眼法”残篇,开始了他们惊心动魄的“天庭网红”创业之路。
第一次直播,地点:凌霄殿侧殿暖阁外。
目标:玉皇大帝的脚指甲。
灶神负责用平板对准缝隙,土地公则趴在一边,浑身哆嗦,全力施展那半生不熟的障眼法,嘴里念念叨叨,不知是祈祷还是求饶。
画面晃得厉害,信号时断时续,夹杂着灶神压低声音的、带着颤音的解说:“老铁们……家人们……看好了啊!这可是三界独一份!玉帝陛下的御足!看见没?那脚盆,是不是紫檀木镶金边的?旁边那小宫女手里捧着的,是不是金光闪闪的……对!就是剪指甲的金剪刀!上面好像还刻了龙纹!哎呀……剪下来了!那指甲盖,晶莹剔透,带着祥瑞之气……快!刷火箭!啊不,是念力加持!给主播回口血!”
直播间的“观众”——主要是些闲得发慌的低阶小仙、好奇心重的精灵山怪,以及个别偷偷摸鱼的天兵天将——瞬间炸了。
弹幕(以神念形式滚动):
【卧槽!真的假的?玉帝的脚指甲?!】
【这主播谁啊?胆儿太肥了!】
【关注了关注了!下次播点别的!】
【啧,玉帝这脚指甲修剪得还挺整齐……】
【打赏一缕精纯香火愿力!】
【打赏三缕!】
……
第一次试水,虽然画面粗糙,解说业余,但内容足够劲爆,竟然真的收到了一小波打赏!那久违的、暖洋洋的信仰愿力流入体内,虽然微弱,却让两位濒临消散的老神,激动得差点抱头痛哭。
有门儿!
于是,他们的路子越来越野,胆子越来越肥。
土地公凭借地脉感应和土遁之术,潜入瑶池仙宫外围,将平板藏在云霞缝隙中,偷拍下王母娘娘斜倚在凤榻上,面前水镜术投射的,正是人间最火爆的狗血仙侠偶像剧。只见娘娘时而蹙眉,时而握拳,看到动情处,竟忍不住抓起一颗蟠桃,狠狠咬了一口,低声啐道:“这负心薄幸的男主,气煞本宫!编剧该打!”
此片段一出,直播间彻底沸腾。
【哈哈哈王母娘娘也追剧!】
【娘娘代入感好强!】
【求剧名!我也要去追!】
【打赏十缕香火!主播牛逼!】
……
他们还直播过太白金星偷偷用仙法给自己染白胡子(试图显得更仙风道骨),直播过托塔天王李靖因为儿子哪吒又闯祸而气得跳脚却不敢大声骂(怕被乾坤圈砸),直播过月老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用超大型织布机批量生产劣质红线(疑似导致人间怨偶增多)……
灶神的解说也越来越溜,从最初的结结巴巴,到后来满口“老铁”、“家人们”、“礼物走一波”、“点关注不迷路”,甚至还学会了用他那点微末的灶火操控法力,给直播画面加点五毛钱火焰特效,美其名曰“仙界魔法光影”。
土地公的隐匿技术也日益精进,土遁出神入化,障眼法几乎能以假乱真。
他们的直播间,取名“天庭奇葩说”,在三界隐秘的“神念网络”中迅速蹿红,粉丝数(以绑定神念计数)呈指数级暴涨。打赏的香火愿力,从最初的一缕缕,变成一股股,再到后来,几乎如小溪般潺潺不断涌入他们的神格。
下岗危机?早已成为过去式。他们甚至用打赏的愿力,偷偷给自己焕新了神袍,修补了神器(灶神弄了个带自动点火功能的便携小灶台,土地公换了根能当自拍杆用的新土地杖),神格稳固,修为竟隐隐还有所精进!
他们沉迷在这种前所未有的“成功”与“被需要”的感觉里,几乎忘了,天庭,终究是个规矩森严的地方。
直到那一天。
凌霄宝殿上,玉皇大帝面无表情地听完千里眼和顺风耳的禀报。
“陛下,‘天庭奇葩说’直播间,影响极其恶劣!现已查明,其主播正是前些时日因信仰不彰被革职的灶神与土地神。二人胆大包天,屡次窥探天颜,泄露天庭机密,编排上神,其行径……人神共愤!”千里眼的声音带着怒意。
顺风耳补充道:“据监测,其直播间峰值同时在线神念已逾百万,覆盖范围包括但不限于地仙界、幽冥界,甚至部分西方极乐世界与妖界大能亦有窥屏!严重损害天庭威严!”
玉帝的指尖,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他面前悬浮着一面水镜,里面正重播着王母娘娘追剧时咬牙切齿的画面。
半晌,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九天之上的寒意:
“传朕旨意。着天庭纪律检查委员会,即刻查处‘天庭奇葩说’直播间。以‘泄露天机罪’、‘亵渎上神罪’,将其全网封禁,永久关停。主犯灶神李定、土地神张福德……缉拿归案,从严惩处。”
旨意一出,天道感应。
正躲在南天门牌楼阴影里,准备直播今日天门守将换岗仪式的灶神与土地公,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庞大意念瞬间锁定了他们手中的平板。
“咔嚓!”
那裂了缝的平板屏幕瞬间漆黑,然后直接化作了齑粉。
与此同时,所有正在观看“天庭奇葩说”的神念链接,瞬间中断。直播间页面变成了一片冰冷的灰色,上面浮现出金色的天规律令文字,宣告封禁。
“完了……”土地公腿一软,瘫坐在云堆里。
灶神也是面如死灰,他能感觉到,那股原本源源不断注入体内的、温暖的愿力流,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整个天地孤立、排斥的冰冷感。
天庭纪检委的神将,手持缚神索,脚踏祥云,面无表情地朝着他们藏身之处围拢过来。威严的神念扫过,锁死了他们所有遁逃的路线。
“李定,张福德!尔等罪孽深重,还不束手就擒!”
绝境,真正的绝境。
土地公绝望地闭上眼睛。灶神看着那些逼近的神将,又看看手里化为飞灰的平板残骸,再感受着体内那因为愿力突然中断而开始躁动、甚至隐隐反噬的力量……
等等……反噬?
愿力是信徒的念头,是纯粹的能量。骤然吸纳过多,又骤然切断,本该导致神格崩溃,修为散尽。可此刻,他感觉到那躁动的、失去目标的庞大愿力,并未消散,反而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冲击着那些早已固化、沉寂了千百年的神窍关隘!
旁边的土地公也猛地睁开眼,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老李……我……我的法力……”
那并非简单的愿力,那是百万、千万神念关注凝聚的“信力”,是比传统香火愿力更纯粹、更汹涌澎湃的能量洪流!直播间被封,信仰基础看似崩塌,但这些日子积累的庞大气运和关注度所形成的无形力量,并未立刻消失,而是在这外部高压和内部断供的刺激下,开始了疯狂的……质变!
“轰!!”
一股灼热的气浪以灶神为中心爆发开来,他周身那件新换的神袍无风自鼓,破损的灶台法器悬浮而起,表面流淌着赤红的光芒,不再是温暖的灶火,而是带着焚尽八荒的暴烈!
几乎同时,土地公身下的祥云瞬间凝实如大地,厚重的土黄色神光冲天而起,带着承载万物、又足以埋葬万物的沉凝意志!他手中那根自拍杆土地杖,此刻仿佛成了执掌山河社稷的神器!
围拢过来的天庭神将们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气势逼得连连后退,脸上写满了惊骇。
“他们……他们突破了?!”
“这等威势……已非寻常地只!”
灶神感受着体内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撑爆的力量,那力量陌生而强大,带着无数粉丝“念力”的印记,蛮横地冲开了金仙,甚至向着更高境界冲击!他抬头,望向那高悬九天的凌霄宝殿,眼中再无之前的惶恐与卑微,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掌控了颠覆性力量而产生的冰冷与决绝。
土地公也缓缓站起,矮胖的身形此刻却如山岳般稳重,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低沉而沙哑:
“老李……咱们这‘天庭网红’,好像……当到头了。”
他顿了顿,望向那些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的天庭神将,又看了看身边气息仍在节节攀升的灶神,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却又带着疯狂意味的笑容:
“但现在……好像有资格,换个赛道了。”
“比如……”灶神接口,声音里带着火焰噼啪作响的爆裂音,“掀了这裁员的桌子,怎么样?”
两道沛然莫御的神光,一赤黄,一土黄,自南天门外,悍然冲霄而起,直撼三十三重天!
凌霄殿内,玉帝敲击扶手的指尖,倏然停住。
他面前那面显示着封禁公告的水镜,“波”的一声,碎裂成万千水珠,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