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那日的混乱,许多神仙都宁愿忘却。灵霄殿的琉璃瓦碎了几片,蟠桃园的老根断了几条,这些都好说,唯独三十三天之上兜率宫那方向传来的巨响,和那泼天般溅射的金红火星,让诸神心头一悸。
八卦炉翻了。
一块裹挟着六丁神火本源的炽热炭块,拖着扭曲光尾,自九天坠落,直直砸向下方那片苍青的人间。若让它落下,万里山河顷刻便要化作焦土,此后人间再无温暖的炊烟,只剩下冰冷的死寂。
无数仙官神将或惊骇闭目,或袖手旁观。那火是道祖之火,沾上一丝,金仙道体也要溃散。
唯有他,那个刚刚因一点微末功劳被录入仙箓,连品阶都尚未有的小散仙,动了。
没有腾云,没有法诀,他只是凭着本能,用尽了全部微末的灵力,像一颗被投石机掷出的石子,笨拙而决绝地迎向那团毁灭的烈焰。
“嗤——”
那是血肉焦糊,骨骼崩裂的声音。剧痛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感知,视野里只剩下那片疯狂燃烧的金红。他死死用双手箍住那火炭,仙躯在高温中迅速消融,却硬是没让一丝火星漏下。坠落之势止住了,他抱着那团火,蜷缩着,像一只扑火的飞蛾,从云头直直跌落在南天门外冰冷的玉阶上。
玉帝驾临,诸仙环伺。他躺在那里,气息奄奄,焦黑的身躯几乎看不出原貌,只有怀中那一点火种,被他用最后的神元护住,兀自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
“护持人间火种有功,汝,欲求何赏?”玉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他艰难地抬起头,焦黑的嘴唇翕动,声音破碎却清晰:“臣……乞守人间灶火,为……灶神。”
短暂的寂静后,是压抑不住的嗤笑与低语从仙班中传来。兜率宫童儿更是直言不讳:“愚不可及!泼天功劳,竟换此腌臜贱役!”
是啊,灶神。天庭品录末流,常年与烟熏火燎为伍,执掌的不过是凡人家中一方灶台,记录些鸡毛蒜皮的功过。无蟠桃盛会之邀,无瑶池仙乐可闻,唯有岁末之时,才能凭借一碗黏牙的糖瓜,享受些微薄得可怜的供奉。的确是,最卑微,最不起眼的神职。
他没有辩解,只是在仙吏怜悯或鄙夷的目光中,接过那方沾满油污的神玺,蹒跚着,走向通往人间的云路。
千年,弹指而过。
他成了他们口中那个“灶王爷”,黑面长须,模样甚至有些滑稽。终日蹲伏在千家万户的灶头,听着夫妻争吵,孩童哭闹,闻着油烟柴气,看着一日日、一年年,升起的袅袅炊烟。他的神像被烟火熏得黝黑,他的故事只在老人口中偶尔提及。天庭的繁华与他无关,他守着那一方方小小的灶膛,看里面跳跃的,是他当年以命护下的火种。
直到那一日。
魔气自九幽之下冲天而起,遮蔽日月,侵蚀星辰。魔族大军浩浩荡荡,撞碎了南天门,金戈铁马踏碎了瑶池琼液。天兵天将结成的阵势在滔天魔焰下如冰雪消融,托塔天王的宝塔失了光华,哪吒的风火轮火焰黯淡,连二郎真君的三尖两刃枪,也劈不开那浓稠如墨的魔云。
灵霄殿上,玉帝面色凝重,群仙束手。败局,似乎已定。
就在魔尊狂笑着将一只巨掌探向凌霄宝座,要将这万古天庭也拖入永夜之时——
一直静默地站在南天门角落,那个被所有神仙遗忘的,黑黝黝的灶神,向前踏了一步。
就这一步。
他身后,那浩瀚无垠的人间大地上,亿万家、亿万户,凡有炊烟升起之处,每一座简陋或整洁的灶台,他守护了千年的那些灶台,都在这一刻,微微震动起来。
然后,一缕缕、一道道、一片片……无穷无尽的白色炊烟,自千家万户的烟囱中袅袅升起。初时细弱,旋即汇聚,如百川归海,跨越了仙凡之隔,冲破了魔气封锁,向着南天门,向着他站立的方向,奔涌而来!
那不是普通的炊烟。
那是一个母亲为游子熬煮米粥时的牵挂,是一个丈夫为妻子烹饪羹汤时的柔情,是一个孩童捧着热腾腾饭碗时的满足,是一个家族围炉夜话时的团圆……是人间最平凡,却也最炽热,最蓬勃的“生”的气息,是滚滚红尘,是万家灯火!
千年的烟熏火燎,千年的倾听与守护,早已将每一缕炊烟,都化作了他的念力,他的耳目,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浩瀚的念力融入他残破的仙躯,那被火炭灼伤的旧疤在发光,微弱的神格在这一刻被注入无法想象的力量,骤然苏醒,膨胀,绽放出足以照耀三界的光华!
他依旧站在那里,黑面,长须,模样甚至有些滑稽。但此刻,再无一个仙神能笑出声。
他身后,是席卷天地,纯粹由人间烟火汇聚而成的乳白色洪流,温暖,磅礴,蕴含着开天辟地以来最古老、也最坚韧的意志——生的意志。
魔尊拍下的巨掌,在那看似柔和温暖的烟流前,竟如撞上铁壁,发出刺耳的撕裂声,魔气竟被寸寸消融,发出痛苦的嘶嚎。
所有仙神,包括宝座上的玉帝,都怔怔地看着那个背影。看着那个他们嘲笑千年的卑微灶神,如何以一人之身,承载起整个人间的力量。
他未曾回头,只是望着下方那片苍茫大地,望着那无数点亮他神格、给予他力量的微小光点,轻轻开口,声音不再卑微,不再沙哑,而是带着千般滋味,回荡在死寂的南天门前:
“我的香火,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