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鳅似的，老敖从那东海之滨，被一股他无法抗拒的力量拎着，一路向西，丢进了这口憋屈的枯井里。井口那点天光，还没他过去龙宫夜明珠的碎末亮。井壁是干硬、带着腥气的泥土，莫说虾兵蟹将，连只湿滑的潮虫都欠奉。只有他自己，以及那身勉强还算光鲜，实则法力已十不存一的龙王袍服。
“编制改革……优化人口结构……下放基层，深入群众……”天庭来人那毫无波澜的宣旨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老敖，曾经的东海龙王敖广，如今是这口位于某个叫“城中村”的犄角旮旯、连水星子都找不到的枯井的……井龙王。他蜷在井底，连翻个身都怕蹭掉井壁的土坷垃，只觉得龙脸都被剥下来，扔进了东海最深的海沟。
日子是一潭死水，比他那被抽干的龙宫池塘还要死寂。他试过呼风，唤来的只有井口打着旋儿落下的几片烂树叶；试过唤雨，结果是自己被呛了一鼻子陈年灰尘。法力与这口凡俗枯井格格不入，像是油泼进了水里，泾渭分明，互不搭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龙族的尊严和东海之主的威仪，在这无休止的黑暗与孤寂里，被磨得只剩下一点不甘熄灭的火星。
也不知是第几个浑噩的日夜，井口的光线被一个小脑袋瓜挡住了。
“喂！里面的……王八！你听得见吗？”声音稚嫩，带着点试探和……不客气。
老敖的龙须猛地一抖。王八？！他，堂堂……他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当场背过去。龙眼一翻，懒得理会。凡间小童，无知无畏。
那孩子却不走，自顾自地说起来：“他们都说这井是干的，里头没东西。但二狗说他昨天看见井里有绿光！你是不是那种……许愿的王八？就是，往池子里扔硬币，你就能实现愿望的那种？”
老敖闭着眼，心里冷笑。绿光？怕是老子打哈欠漏出的点残存龙气。还许愿王八？本王是龙！行云布雨、统御四海的龙！
“王八，王八？你显显灵呗？我考试……又不及格。我妈说再考这样，暑假就不带我去游乐场了。你能让我及格吗？就……六十分就行！”小孩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还挺执着，从井口缝隙丢下来半个干瘪的馒头，差点砸中老敖的鼻尖。
“聒噪！”老敖忍无可忍，低吼了一声，声音在井壁间碰撞，显得闷闷的。他只想图个清静。“滚！再吵把你变蛤蟆！”
井外静了一瞬。老敖以为吓住他了，刚松口气，却听见那孩子带着惊喜的叫声：“你说话了！你真的会说话！你答应了对吧？谢谢王八！”脚步声哒哒哒地跑远了。
老敖龙嘴张了张，最终无力地合上。跟个毛孩子计较什么？他蜷缩起来，准备继续他的长眠。
然而，事情开始不对劲。
几天后，那孩子又来了，兴奋得小脸通红，扒着井口大喊：“王八！王八！灵了！我数学！六十一分！刚好及格！我妈答应带我去游乐场了！我给你带好吃的！”
一个油腻腻的、裹在塑料袋里的烧饼被扔了下来，落在老敖身边。
老敖愣住了。及格了？巧合，绝对是巧合。他嗤之以鼻。
可自那以后，这口枯井仿佛真的成了什么灵验的“许愿池”。来的孩子越来越多，愿望五花八门，幼稚得让老敖想发笑。
“王八，让我家小白（估计是条狗）别在屋里拉屎了行吗？我爸要把它送走了！”
“井里的神仙，让前排的小美明天对我笑一下好不好？”
“我想要那个新出的变形金刚，就擎天柱那个……”
老敖被吵得心烦意乱，起初只是暴躁地吼回去：“管好你的狗！”“小小年纪，想什么呢！”“找你爹妈要去！”有时被缠得狠了，或者心情稍好那么一丝丝，也会敷衍地应承：“行行行，知道了！”“快走快走，别烦我！”“允了允了！”
诡异的是，他这些随口应付，甚至带着不耐烦的“允诺”，竟然接二连三地实现了。狗真的不在屋里拉屎了，小姑娘真的对那傻小子笑了，甚至那擎天柱，据说是在垃圾堆旁边被那孩子“捡”到的……
井口开始出现“贡品”。不再是干馒头和油腻烧饼，有了糖果、拆开包装的薯片、甚至还有几枚闪着金属光泽的硬币。孩子们窃窃私语，说这井里的“绿皮王八”特别灵，但脾气不好，许愿时态度一定要好。
老敖看着那些寒酸的“香火”，龙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不是愤怒，而是极度困惑的神情。他尝试感应，发现一丝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但却无比纯粹的金色信仰之力，正从井口渗入，融入他近乎干涸的龙躯。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让他枯萎的龙元竟然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滋润感。
这……是怎么回事？他明明没有动用任何法力！一个被剥夺了权柄、几乎被打回原形的落魄龙王，凭什么还能实现愿望？而且是通过这种……近乎儿戏的方式？
他开始留意观察。发现那些愿望的实现，往往伴随着各种不可思议的“巧合”。狗恰好那几天肠胃不好，拉得少；小姑娘只是因为头天被老师表扬了心情好；变形金刚是另一个孩子不小心丢的……一切看似合理，但串联起来，指向他随口一句话的结果，就显得过于蹊跷。
难道……这天庭的“下放”，这口枯井，还有什么别的玄机？还是说，这凡间的人族，他们的“信仰”本身，就蕴含着某种连仙界都未能完全理解的力量？
他这边还没理出头绪，更大的“信仰”风暴来了。不知哪个孩子把“枯井许愿王八”的事传到了网上，还附了张模糊的、井底似乎有绿光的照片。起初只是本地论坛的猎奇帖，但随着几个看似不可能的愿望（比如找回丢失的宠物、赶上末班车等）被“实现”后，话题发酵了。
井口彻底热闹起来。不再只是孩子，多了些年轻人，甚至中年人。他们带着将信将疑的表情，往井里扔硬币、扔零食，低声念叨着：
“希望面试能过……”
“保佑我奶奶身体好起来……”
“让我中次彩票吧，小的就行……”
老敖不堪其扰，但那股汇聚而来的信仰之力却变得清晰、粗壮了许多。他沉寂多年的龙珠，竟在体内微微发热，一丝久违的、微弱得可怜的法力，似乎……正在滋生。他尝试着，对着井壁上一块凸起的土块，集中意念。土块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掉下些碎土。
老敖看着那晃动的土块，龙眼瞪得溜圆，心头五味杂陈。他，东海龙王，居然为了这点蝼蚁般的力量而……激动？
他开始学着“管理”这些愿望。太离谱的（比如中彩票），直接无视；伤天害理的，吼回去；那些简单的、带着真诚期盼的，他会斟酌着，在心里“默许”。他发现，当他集中精神去“回应”某个愿望时，那愿望实现的概率似乎会更高，反馈的信仰之力也更精纯。
他这落魄龙王，莫名其妙地，在这口枯井里，重新开始积累起微薄的“家当”。只是这“家当”，是靠着实现凡人找猫找狗、考试及格、升职加薪的愿望得来的。想想都让龙觉得荒诞。
平静（或者说，吵闹而有序的许愿生活）在一个黄昏被打破。
熟悉的脚步声跑到井边，是第一个叫他“王八”的那个熊孩子，小名石头。但这次，没有兴奋的呼喊，只有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老敖正趴着打盹，被这哭声搅得不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又考零蛋了？”
“不……不是……”石头抽噎着，话都说不利索，“王八……井龙王……呜……他们……他们要拆了这里……拆了我们的胡同……推平……盖大楼……”
老敖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拆就拆呗，凡人间的事，与他何干？这破井，拆了说不定他还能换个地方睡觉，虽然不知天庭允不允许。
“我爸妈吵架……奶奶哭……二狗他们家昨天搬走了……挖掘机……好大的挖掘机已经开到村口了……”石头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无助，“他们说……明天……明天就要从我们这片开始拆……井也要被填掉……”
石头猛地扑到井边，小手死死抠着井沿的砖石，眼泪大颗大颗砸进井底的黑暗里：“井龙王！你那么灵！你救救我们的家吧！求求你了！别让他们拆！我不想走！我不想没有家！呜啊啊啊——”
那哭声，不像过去考砸了的委屈，不像要不到玩具的耍赖，是一种纯粹的、被碾碎了希望的悲恸。在这寂静的黄昏里，像针一样扎进老敖心里那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微末的安宁里。
家？
老敖怔住了。这个词，对他而言，早已随着东海龙宫的失去而变得遥远而刺痛。
井外，仿佛是为了印证石头的话，远处传来了沉闷的、持续的轰鸣声，像巨兽的喘息。那是钢铁巨兽，挖掘机、推土机，它们的声音老敖最近听熟了，只是从未如此逼近，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毁灭性的气势。
与此同时，一股更加庞大、更加混乱、掺杂着恐惧、愤怒、不舍和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信仰洪流，从井口汹涌而入！不再是孩子们零星的愿望，而是成百上千的居民，在这即将失去家园的时刻，将他们无处安放的祈求，投射到了这口据说“有灵”的枯井上。
这信仰之力庞杂却有力，冲击得老敖龙躯微震。他那颗刚刚恢复一丝活力的龙珠，在这股力量的灌注下，竟发出低沉的嗡鸣。
他抬头，透过井口那方狭窄的天空，似乎能看到远处钢铁巨兽冰冷的轮廓，能感受到大地即将传来的震颤。
填掉这井？拆了这胡同？
那他呢？他这个因这口井、因这些吵闹的凡人才勉强维系住一点存在感的落魄龙王，又将归于何处？继续沉睡，直到彻底被遗忘，龙元散尽？
不，不完全是这个。
更多的是石头那绝望的哭声，是那股庞杂信仰中传递出的、对“家”的眷恋，触动了他心底最不愿触碰的角落。他曾失去过他的“家”。
可是……救人？就这胡同？
老敖低头，看了看自己。龙袍黯淡，龙爪无力，除了吓唬小孩和偶尔让土块晃动一下，他还有什么本事？呼风唤雨？唤来的那点风雨，怕是连工地上的灰尘都压不住。显露真身？且不说如今这模样能显出几分龙威，只怕刚一露头，就会被当成什么变异生物给抓去研究了吧？天庭律令森严，严禁干涉凡间重大进程，这拆迁，算不算？
他，一个自身难保的废龙，拿什么去对抗那钢铁洪流？拿那些硬币和薯片换来的、微弱得可笑的信仰之力吗？
井外，石头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无助的啜泣。远处的轰鸣声却愈发清晰，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人心上。
老敖盘踞在井底最深的阴影里，一动不动。那点微弱的绿光在他鳞片下明灭不定，如同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希望？他这条被困在井底的老龙，什么时候，竟成了这些人类……最后的希望了？
这希望，何其渺茫，又何其沉重。
井底的阴冷裹着他，而井外那个世界的悲欢与存亡，正以前所未有的重量，压在他这本该坚不可摧的龙肩上。
他沉默着，那片狭小的黑暗里，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和远方不断迫近的、时代的铁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