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九年正月十三,大行皇帝宾天告于奉天殿。
郑直听到钟声,立刻在小娘子主仆伺候下穿戴妥帖出了院子,还好贺五十已经等在街口。在马车上换了白袍后,来到午门。此刻宫门已经大开,郑直下车后直接进城。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周围进出官员服白之人甚少。
“宫里传来的消息,命所有官员服青布袍。”守门的红盔将军百户查看牙牌,已经得知郑直身份。不敢得罪,解释一句。
郑直接过牙牌,转身又出了午门。他的青布袍在家,与其大费周章,不如去裁缝铺子瞅瞅。
待回来时,天色已经放亮,郑直进了皇城就直奔文渊阁。他自然晓得,刘健等人此刻都在乾清宫,可是王岳那个王八手里攥着密旨。实在是弘治帝死的太突然了,郑直原本估摸着对方咋也能再撑几日的。如今他没有旨意擅自进皇城,在没有确切保障前,是不敢进乾清宫一步的。
不出预料,程敬已经等着了。
“如今三位阁老正在乾清宫为大行皇帝小殓。”程敬见到郑直,不等对方开口,立刻道“东翁何故来此?俺不是让平哥给东翁送信了?”
郑直哪有脸讲他昨夜转战四方,只好含混道“俺听到钟声就出来了。只是到了这才瞅见大伙都穿的是青布袍,又换了衣服才来的。”
“如此东翁赶紧和郑书手去乾清宫吧。”程敬没多想,催促道“这种时候,一定不要让旁人钻了空子。”
“墨哥还在保国公府。”郑直却道“俺如今身负皇差,中途回来……”
“东翁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又何必拘泥于形式。岂不闻五十步笑百步?”程敬打断郑直的话,干脆把话讲透“如今在乾清宫讲的,才是大行皇帝的本意。”
郑直一愣,赶紧起身“对对对,这里……”事到临头,他咋又忘了呢?咋又想着只占便宜不吃亏呢?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这里一切有俺。”程敬赶紧道“东翁一定要寸步不离大行皇帝,如此,三位阁老就算想要讲啥,众目睽睽,也不敢撇下东翁。”
郑直拱拱手,也不多言起身就走。不想在门口,遇到了同样身穿青布袍而来的张元祯“张阁老。”
“郑阁老。”张元祯虽然嘴上没有讲,可是表情已经证明,他同样诧异于郑直竟然此刻在文渊阁。
“有张阁老坐镇这里就好了。”郑直收敛心神道“自现起,内阁制敕房、诰敕房没有内阁四位辅臣联名的花押,不得有一纸一字发出。”
张元祯瞅了眼郑直,甚至周围路过的书办,书手听到这话也不由停下脚步。
郑直也不解释,拱拱手,大步离开。
张元祯对着郑直远去的背影回礼。讲实话,他们鼓动半晌,非但没有倒阁,最后反而为他人做嫁衣,还是心有不甘的。本来以为郑直也会改弦易辙,可如今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既然郑直愿意放手一搏,他们又有啥怕的呢?
出了文渊阁,郑直反而不着急去乾清宫了。程敬提醒的对,可是很多内情对方不清楚,况且如今有了张元祯在,他自保应该不成问题。可是若想要真的万无一失,他还必须见一个人。
文华门旁已经没了侍卫,毕竟太子在乾清宫守孝之后,就会移宫。因为青布袍上没有胸背,所以直到东阁外都没有人查验郑直的身份。
“刘奉御?”值守东阁的小答应斜睨郑直“尔乃何人?”
“……”郑直立刻习惯性的想要转身离开。他什么身份,哪里会跟一个无名小卒多言。奈何形势比人强,他又不能踹对方,只能道“小公公只需告诉俺刘奉御在不在就成。”
“放肆。”那小答应顿时不满道“你这混账,贼头贼脑的,瞅着就不是好东西。还妄图窥探青宫……哎呦!”话没讲完,就被人从身后踹倒。正要转身咒骂,一看是白石,赶紧爬起来“白大监,此人要见刘大监,俺……”
“郑阁老。”白石却理都不理对方,向郑直行礼“刘大监如今不在这里。”
小答应一哆嗦,赶忙跪在地上不敢吭声,显然听得懂人话。
郑直也无心计较“如此,俺跟白……大监讲也成。”果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弘治帝刚驾崩,白石一个奉御就成大监了。也不晓得如今对方升为何职。
白石立刻道“请郑阁老随我来。”引着对方往偏殿走去。
“会咬人的狗不叫。”待到没人的地方,郑直低声道“莫要阴沟翻船。”
“呵呵。”白石不动声色嘲讽一句“今个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俺要见刘大监。”郑直也不纠缠“你把他找来。”
“人家如今已经是内官监的掌印太监了,那会在这。”白石回答一句,待二人来到偏殿“请。”
郑直瞅了眼偏殿之下的廊房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白石也不追,反而直接进了自个的廊房。他没有讲,今个儿一早,太子传来教令,命他为内官监右少监。换句话讲,他暂时安全了。如此,也就暂时不需要和郑直太过亲密。毕竟内朝的局势他还能把握,可外朝,白石真的看不清。
这个时候跟郑直太过亲密,没有好处。等对方熬过了这一波,没有被人搞下去,他再联系也不迟。至于会不会得罪郑直?笑话,双方本就是彼此互相利用。只要有实力,哪怕他捅了对方一刀,那个傻缺依旧会跟狗一样爬过来的。
郑直很快察觉,白石并不是坐地起价,而是真的疏远他,心中顿时不痛快。正准备去内官监找刘瑾,一名宫婢却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待被郑直瞅见,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示意他跟过去。
郑直皱皱眉头,不予理会。那宫婢没法子,只好迎了过来,装作路过,待郑直经过时道“田乳媪命奴婢等候。”讲完走了过去。
郑直依旧大步流星的走了过去,眼瞅着文华门遥遥在望,一拍脑袋,这才转身往回走。
远远缒在那宫婢身后,不多时来到了一处偏僻地方。那宫婢打开门,站到一旁,郑直走了进去,立刻看到了正在屋里发呆的田乳媪“我想过了,二姐跟你不合适。一会儿我会亲自去接她,咱们彼此日后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欠。”
“凭啥?”郑直原本就因为白石的反水心气不顺,不曾想一见面,田菊花竟然反了天,想要把宋二姐夺回去。
“就凭你言而无信。”田乳媪冷脸看着郑直“就凭小爷说过,会为二姐指一门好亲。”
“俺已经物色好了人选。”郑直语塞,他之前不过将田氏母女当做消遣,也就是这一阵才有些割舍不下“只是二姐还要守孝才没有说给菊花……”说着伸手想要将田乳媪拉进怀里。
“放手。”田乳媪打开郑直的胳膊,退后一步,低声威胁道“你如何对我都行,可我不能看着二姐没个着落。若是不依着我,咱们就鱼死网破。”
郑直脸色难看,转身就走。
“记着。”田氏上前一步,盯着郑直的背影“若是再敢撩拨,我豁出去不要这张脸,也要溅你一身血。”
郑直从文华门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正打算回文渊阁吃饭,就瞅见一队人从清宁桥走了过来,为首的是广德大长公主驸马都尉樊凯“郑阁老究竟去了哪?累的俺们一上午快把前朝翻遍了。”
郑直不动声色问“樊驸马找俺何事?”
“不是下官,是刘首揆派俺们寻郑阁老。”樊凯也感觉他刚刚语气不对,可是累了一上午找人,对方却悠哉悠哉的四处乱窜,任谁也没好脾气“刘首揆他们都在乾清宫等着呢。”
郑直也不和对方纠缠,拱拱手,抬腿往乾清宫走去。
樊凯自感无趣,索性也不陪同,只是让一队锦衣卫大汉将军跟着,免得对方再走丢了。
出乎郑直预料三个老贼并没有因为他联合张元祯,阻碍朝廷旨意发表有任何不满,甚至连脾气最火爆的刘健也没有就此事责难。只是催促郑直赶紧签批几份发给各地藩王的诏书,报讣音于宗室诸王。还有令礼部会同翰林院议大丧礼仪;严京城守卫的旨意。
郑直可不认为三个老贼转了性子,而是晓得对方这是做给守在东暖阁的太子看的。
待做好这一切,已经是午后。此时大行皇帝已经大殓,被移出东暖阁,安放在乾清宫正殿。太子与皇后,年仅四岁的皇二女身穿孝服分列左右。
饥肠辘辘的郑直,顾不得吃口御赐午膳,就不得不又跟着三个老贼会同接旨进宫的荣王与在京一众王妃,大长公主,长公主,公主,驸马,皇亲,在京的英国公,成国公夫人,怀宁侯,六部九卿一同聆听遗诏。
“……望卿不忘初心,方得始终。钦此!”
因为刘健三人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想尽办法修改诏书。奈何前有弘治帝不讲文德,后有郑直不修武德,始终无法得逞。于是众人一边听诏书一边用诡异眼神打量郑直。
没法子,将一位臣子的委任写在新君即位的遗诏上,这啥意思?
太子此刻也是不明所以,搞不懂弘治帝意欲何为。毕竟昨夜对方虽然讲了不少密辛,甚至也涉及到了使用郑直的意图。可将对方的委任与他的即位诏书写在一起,还是让太子难以理解。
角落里的萧敬心虚的不敢吭声。虽然当时在场之人很多,可只有他晓得,弘治帝并没有打算如此。可这事他不敢提,否则就有性命之忧,萧敬虽然没有子嗣,却有十几个侄甥。
郑直此刻同样头疼,因为他的任命与太子继位诏书写在一起,他不可能在太子开口前承旨,只能默不吭声。偏偏,今日太子不可能承旨,甚至按照规矩,应该一言不发。然后从明日开始,经过文武百官军民耆老人等奉笺劝进三次后,才会‘心不甘情不愿’的登基。没法子,这就是三辞三让的规矩。
“文武百官面见新君。”王岳扬声。他同样没想到大行皇帝会来这一手。心中不由赞叹果然皇爷思虑深远。
按照制度,新君即位,遗诏要高悬乾清宫,待大行皇帝停灵仁寿宫之后,遗诏交司礼监保管。可如今遗诏上有郑直的委任,则郑直不可能拿到原件。同时意味着,只要群臣承认太子即位的合法性,那么就必须承认五军断事官和五军断事司的合法性。而只要郑直活着,除非他自个愿意,否则谁都夺不了五军断事官的兼差。这确实有可能形成尾大不掉之势,于是王岳手里就有能够杀死郑直的大行皇帝另外一份遗诏。一切顺理成章,严丝合缝,合情合理。
众人赶忙收敛心神,山呼万岁。
“俺德薄才疏,实不堪重任。”太子赶忙道“还望诸位贤良重选佳才辅佐。”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不提太子如此是坏了规矩,单单按照礼法,也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弘治帝目下在世的只有两个儿子,一位是太子,一位就是昨个夜里由曾经的赵选侍如今的静妃产下的皇四子。可太子已名正言顺多年,皇四子诞下不过才一日,能不能成人都难讲。
这闹得是哪一出啊?
立刻有人劝道“大行皇帝慧眼识珠,殿下切不可弃大明不顾。”是淳安大长公主驸马都尉蔡震“太子若不即位,则皇明如长夜。”
郑直把头垂得更低,他的这位便宜外舅竟然也学会抄别人的词。这话郑直在不久前的朝堂上讲过类似的,当然他也是从孙怀南的书上看来的。
淳安大长公主可是太子祖父辈的人物,对方为何不要脸,估摸着是被弘治帝赐死保国公吓到了。毕竟那位装疯卖傻,被郑直教授炒股技巧的保国公长媳,就是此人嫡女。
“诸位贤良不要再讲了。”太子道“俺暂且权充监国,待诸位贤良有了人选,俺自会让位。”讲完重新跪在弘治帝灵前。
上午,左春坊大学士兼侍读学士杨廷和确实已经为太子申明礼仪。奈何太子读书仔细,看古人都有三辞三让,故而刚刚在东暖阁与王岳商量后,临时决定来这么一手。青宫伴读里,自然以刘瑾学问最好。王岳当然不服气,所以也看了不少书。只是身为阉人的他没有读仔细,也不旁征博引就立刻赞同。此刻王岳瞅见殿内众人的反应,似乎并不如太子与他预料般,有些不明所以。
这外朝的咋都是些不读书的,难道不曾听说‘三辞三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