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外边盛传皇爷病危,可郑家大太太的灵堂前院依旧热闹,不过相邻的东郑第入夜后就静了下来。除了守夜的婆子外,再不见旁人走动。原本得了赐官,应该神清气爽的郑虤此刻却灰头土脸的从风林火山堂走出。
刚刚老太太罚郑虤在院里跪了整整一下午,若不是今夜需要他给大太太守灵,说不得今夜都不要想站起来。不过郑虤并未沮丧,不管咋讲,这件事终于平了……突然一道身影冒出,抓住他的衣角就往旁边的院子拽。
“大嫂到底要如何?”郑虤稳稳心神无可奈何,一面不安的四下张望,一面顺从的跟着那人进了旁边院子。
“大嫂?”站在院门口的胡氏停下脚步,幽怨松开对方的衣角“哪家的大嫂会……”
“俺错了。”郑虤反而发力,推着胡氏进了院子,关上门。这还不放心,抱起对方,绕过木影壁,走进了正屋。直到再次关上门,这才低声询问怀里晕头转向的胡氏“秋官儿到底要啥?”
“奴要你。”胡氏抱紧郑虤“难道十郎对奴真的绝情绝义?难道十郎就不想多看看三姐?”
郑虤无可奈何“俺咋可能如此,可让秋官儿回乡乃是大太太求老太太的。”
“旁人自然不成,可以十郎的才智,怎么可能想不到法子?”胡氏委屈的抽泣起来“奴求的不多,只要十郎再给奴一个孩子就好。否则,日后我们孤儿寡母且等着被她们欺负吧……”
“秋官儿莫哭,弄得俺心里也难受。”郑虤一听,赶忙劝解。尽管他一再否认,可心里清楚丁氏是被他逼死的,生怕再说错话让胡氏做出傻事。胡氏死就死了,郑虤可是有大好前途啊。莫看他如今只是太常寺博士,有郑十七帮衬,日后就是三品,乃至二品荣身也未可知,咋能被这无知妇人牵连“俺想法子,想法子,容俺想想法子……”
胡氏抓住郑虤安慰她的手,放在心口“十郎……”
郑虤无语。
小楼独对云屏。
凤胫自青青。
待伊来也,温存锦瑟,排待银笙。暗笑薄情真个懵,全不听、城上三更。偏教看尽,绣窗月上,花影分明。
郑直一晚上连续三场,依旧没有气馁。固然是经过史臻享,钟毅之手,他已经迥异于常人,可也与如今局面脱不了干系。
危机危机,危险之中藏着机会。之前郑直想的都是在弘治帝驾崩后,太子亲政前,该如何向刘健三人委曲求全,以便苟延残喘。甚至准备玉石俱焚,推动给保国公翻案,也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则不然,他想通了。多亏了怀里的小娘子,让他灵光一闪,彻底的想通了。与三个老贼一起倒阁,非但不是不得已为之,而是死中求活的一步妙棋。
不管郑直承不承认,在他心中,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不论是政务,亦或者地位,还是声望都远胜于己。倘若这次真的为保国公翻案了,郑直牺牲自个固然会退阁,可一赔三,他也会把三个老贼拽出内阁。如此,目下对郑直威胁最大的一股力量也就消失了,咋算都不亏。
莫忘了三个老贼里,刘健已经七十多了,剩下的李东阳和谢迁也已经五十多了,而郑直今年才十七。更重要的是,弘治帝的宏图大志还需要他,蒙在鼓里的太子还看重他。或许在三个老贼活着的时候,太子依旧会雪藏郑直,可人总有一死。如今郑直祈祷的是,刘健三个老贼命硬一些,能够活到刘瑾被杀后再死,那样他也就能够正当的避开了之后的朝臣追杀。到时由六叔出面,郑直就可名正言顺的再次入阁了。而有了这次入阁的经历,他咋也该是次辅。若是得太子臂助,说不得首辅也不一定。
目下郑直要琢磨的是,如何在玉石俱焚后,留下一官半职。锦衣卫都指挥使这是弘治帝由战功升授,按照规矩应该能够保留。至于那个劳什子的五军断事官……倘若这次倒阁,朝廷没有夺了他的东阁大学士衔,那么无所谓。可若是朝廷将但他的东阁大学士衔夺走,那么这五军断事官就丢不得了。毕竟只要这官衔存在,他就依然是文武双职,如此日后才能重新入阁。
想到这,郑直坐起身,一边拿烟一边道“今个儿没带房契,天一亮让人给娘子送来。”
小娘子并没有吭声,直起身子,伸手夺过了他嘴里的烟,猛吸一口,咳嗽起来。郑直大笑,将对方拉进怀里“若不然娘子跟俺做个长久夫妻得了。”
小娘子又猛吸一口烟,然后忍着不适,喷了郑直一脸烟气,郑直顺势吃了对方一口胭脂。突然感到一只手放到了他的脖颈处,心中一动,引导对方另一只手把玩起来“美人,搂紧了。”
不想对方似乎大梦初醒,赶忙撤回了手,转过了身。
郑直哭笑不得,就势躺倒,压在了身后两个装睡的丫头身上“你家娘子对俺动心……”话没讲完,就被封住了嘴。
郑直也不挣扎,拽过被子盖在二人身上。不多时,那双玉臂再次抱紧了他的脖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不知所终,一往而殆。
刚刚从故内阁首揆刘吉家宣旨回来的孙汉一进都察院,就听到了一条消息。派去查抄二张家产的佥都御史李良打发人回来,向掌院申请添加人手,以便不使颗粒民脂民膏被侵没。此举显然是准备借机,想要从二张产业中找到前年三案的贼赃,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一千万两银子。对此,孙汉是不以为然的。甚至没了下午从保国公府回来复命,得知陛下明发旨意,褫夺二张爵位于国子监读书时的心中畅快。
“这是娘子刚刚送来的。”孙驴儿说着将一个食盒放在了桌案上,打开后,是一盘饺子还有用荷叶包裹的几块年糕。
孙汉看孙驴儿只放了一双筷子,直接拉住对方“堂兄何必见外。”也不去拿筷子,直接伸手拿了一枚饺子沾了些醋,放进嘴里。
“司谏这是做啥。”孙驴儿赶忙将筷子拿起递给孙汉“十四奶奶为人周全,咋会让司谏为难,这是专门给司谏准备的。”
孙汉哭笑不得,尴尬的接过了筷子。孙驴儿怕十四郎尴尬,忍着笑,起身道“司谏不饮酒,俺去瞅瞅有没有醒神汤。”说着退了出去。
孙汉一边大口吃饺子一边点头。待饱餐之后,也不见孙驴儿的踪迹,孙汉干脆松了松袍服,走出值房。讲实话,他原本以为,随着弘治帝病危,侵夺军田的案子会尘埃落定。毕竟帝星晦暗,稍有不慎都会引发不可说之事。不曾想陛下会在这种时候,依旧采用雷霆手段。也对,与其将烂摊子留给年幼的太子,不如一并都料理了。这次虽然不能将杀害卜周和同年的真凶绳之以法,却也算是出了口恶气。不过,也就这样了,因为弘治帝撑不住了。
这几年走南闯北,孙汉四处走马观花,对大明实情有所了解,可以讲一切皆由吏制崩坏而起。他原本以为这是弘治帝的责任,可经过这段日子与对方的接触,尤其是由深入探究侵占军田案才懂,错了。果如郑直所言,责在内阁。
真定卫、神武右卫、定州卫虽为边方,却身在大明几内。此地军户不但要忍受皇家、勋贵、卫所掌印官盘剥,还要遭受所在州县的侵没。不但每年辛苦种出的粮食所剩无几,还要承担沉重的兵役徭役。真定三卫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奈何内阁三位辅臣非但不明辨是非,反而囿于身份,一味偏袒文臣和与之交好勋贵。弘治帝显然是想要通过郑直对如今的一切有所改变,奈何天不假年。那么太子即位之后会有所不同吗?对此,孙汉是悲观的。弘治帝当国将近二十年尚且需要郑直,更何况太子。
好在江侃跟孙汉讲过,年轻就是优势,就是资本。这话他一开始听不懂也嗤之以鼻,如今却不这样想了。刘健等人已经七十多了,又能再盘踞内阁多久?到时候就是郑直秉持国政了。而孙汉目下要做的,就是跟上对方的脚步,如此日后才能为十七郎的革新添砖加瓦,出一份力。
正想着,身后传来动静,孙汉回头,是夏言“公瑾还没睡?”
“心神激荡,无法入眠。”夏言行礼之后道“东翁呢?”
“大伙都差不多。”孙汉意有所指道“身在官场,这种时候,谁又能安然入眠呢?除非他想尸位素餐。”
远处一床被子里,被三个火笼围着的某人打了个喷嚏,继续抱着那款最精美的火笼酣然入梦。
夏言轻笑,接过孙汉递给他的烟,为对方点上。这里是都察院,虽然同样讲究小心火烛,却不禁烟“俺是因为见到东主与郑中堂肝胆相照,夜不能寐。”
孙汉哑然失笑“啥肝胆相照,俺在郑中堂眼里,就是个累赘,做不成事的。”
“可今日东翁面对刀剑,凛然不惧,在下当时已经躲在了桌子底下。”夏言自嘲一句“岂不是更不堪。”
“有人跟俺讲过。”孙汉抽口烟“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非常之事必须非常之人来做。俺们不是郑中堂,有些事只能他来做。可郑中堂同样不是俺们,有些事,只能俺们来做。”
夏言一愣,咀嚼片刻,拱手道“公瑾受教。”显然,孙汉窥破了他艳羡,失落的内心,对他在隐晦的开解。
“都讲了,不是俺讲的。”孙汉无奈“要谢公瑾还是去谢士衡,这是他讲的。”
“江中书?”夏言这次比刚刚的反应还大。正因为他与江侃亲近,才晓得对方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实在无法想象,这种有阅历的话,会出自此人口中。
“三人行必有我师。”孙汉道“郑中堂对江中书同样推崇有加。他们二人在一起,彼此心意相通,一人开口,另一人接话,中间没有一息停顿,却条理分明。俺根本跟不上趟。”
“东翁何必自谦。”夏言却道“如同东翁……刚刚所言,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倘若东翁没有过人之处,郑中堂与江中书又怎么会引为知己。”
孙汉苦笑“不过因缘际会罢了。”
夏言这才发现,或许孙汉内心深处也有与他类似的,对郑直遇艳羡的想法。只是孙汉却没有自怨自艾,反而把这种嫉妒转化成了激励。此刻不由记起苏轼那句‘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突然感觉他今夜很荒唐,又很有意义。郑中堂成名之前,不也是举步维艰吗?正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一个人每日吃三碗饭就饱了,难道就意味着他每日直接吃第三碗饭就能饱?没有之前的两碗饭,依旧是饿的。
“莫讲这些废话。”郑彪好不容易从老太太院子里出来,不想就遇到了在院外游荡的金坤,还被对方拽到了角落里“你不在张家老老实实做工,跑这来做甚?”
“张家都完了俺还留在那做啥。”金坤没好气道“爵位没了,两个人被人押着走了,有没有命都不晓得。那群老爷们带着丘八们四处乱砸乱挖,如今家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他好不容易弄死金琦,正筹划着送走金贵,不成想竟然得到了二张被下狱的消息,立刻打消了一切念头。如今就是来让郑彪帮他重新认祖归宗的。倘若对方不答应,就得给银子。否则金琦的事,郑彪也莫想置身事外。金坤就是死,也要把郑家搞臭。
“亏得你还在张家。”郑彪低声斥责一句“俺都晓得人家确实没了爵位,可不过是罚去戴平巾去国子监读书,这哪叫完了?”
“读书?”金坤确实不晓得这些,他也是听底下人传的“那不一样嘛?爵位都没了,以后张家还算个球。俺不回去了。”
“你个混沌鬼。”郑彪无语,只能用最低声道“你不想想,如今谁是皇后?那位和张家啥关系?”
“俺瞅着是十二叔打算置身事外吧?”金坤不满道“小孩子都晓得男主外女主内,如今要弄张家的是皇爷……”话没讲完就被对方捂住了嘴。
郑彪四下瞅瞅“俺跟你讲不清楚,不过你只要晓得,听俺的准保无事就成。莫要耽搁,赶紧回去。在张家面前多卖好,错不了。”讲完松开了手。
金坤不情不愿道“俺如今有家回不去,金家还在为金琦那个老匹夫……”话没讲完,手里多了一个茄袋。
“赶紧走。”顾不得心疼为了今日去吏部贴黄,特意从胡氏那里要的银币,郑彪没好气道“莫以为俺不晓得坤哥咋想的。讹银子?俺讹银子的时候,坤哥还吃奶呢。”
金坤颠颠手里的茄袋,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往张家走。他就纳闷了,如今明明是皇爷要收拾张家,这张家咋还有可能救的了。除非……
此刻远处传来了钟声,金坤起初没当回事,以为天快亮了。直到街上同样违反夜禁,嬉笑的人听到钟声,赶忙散去才发觉不对。仔细听了听,钟声不是来自城门方向,而是全城各处寺观。粗通礼仪的金坤晓得,这是闻丧礼,在京师能够如此动静的只能是皇帝老子。
皇帝死了,皇后就是太后了,太子就是皇帝了。那么作为皇帝舅舅的二张……不就又抖起来了。金坤再不犹豫蹭的一下,跑向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