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之中最尴尬的就是郑直,默不吭声似乎特立独行;可是若跟着旁人一般劝进,又有可能被有心人诟病为幸臣。
“臣礼部尚书张昇有事。”好在有人很快打破了这种尴尬。
“礼部尚书张昇上前奏对。”王岳瞅了眼太子,立刻扬声,
“礼部会同翰林院,已经拟定大行皇帝丧礼完毕。”礼部尚书张昇手捧题本越众而出,跪在御前“提请面呈。”
“准。”太子对于没有达到预计效果同样失望。
张昇应了一声,起身开始宣读题本“自闻丧日为始,不鸣钟鼓。又在京文武官员闻丧素服乌纱帽角带,自明日为始俱晨诣思善门外哭临,退宿于本衙门,不饮酒食肉。第四日,各斩衰诣思善门外,朝夕哭临三日。又朝临七日,各十五举声而止。凡入朝及在衙门视事,用布裹纱帽垂带,素服腰绖麻鞋退即衰服通二十七日而除。又文武官员三品以上命妇,麻布大袖圆领长衫麻布盖头,晨诣思善门外。哭临三日,仍素服通二十七日而除。又听选官、办事官、监生、吏员、僧、道、坊、厢人等俱素服,晨赴顺天府朝阙哭临。至正月十六日官各斩衰服,监生人等素服,朝夕哭临三日,各十五举声而止,仍素服通二十七日而除,军民及妇女亦素服二十七日而除。外国四夷使臣,工部造与孝服,随朝官哭临奠祭。又在京诸寺观,各声钟三万杵,在京禁屠宰十三日。在外诸王、世子、郡王及王妃、郡王妃、郡主以下闻讣皆哭,尽哀行五拜三叩头礼。毕并易素服,第四日服衰服,通二十七日而除。又遗诏到日,在外文武官员人等,素服乌纱帽黑角带,行四拜礼跪听宣读。讫举衰再行四拜礼,毕各服斩衰于本衙门宿歇。不饮酒食肉朝夕望阙,哭临三日各十五举声而止,素服通二十七日而止。又在外官员命妇,素服举哀三日,通二十七日而除,其军民男女素服十三日而除。”
郑直仔细听着让他头昏脑涨得礼仪,眼睛却盯着龙床上的弘治帝。尽管早就经过修饰,他却依旧能够看出弘治帝死的时候很痛苦。直到如今郑直都不晓得弘治帝究竟是得了啥病,竟然来势如此凶险。
待张昇宣读完丧葬礼仪之后,太子直接应允。
萧敬上前,立刻提朱笔签批。扶安则手捧司礼监印,待萧敬签批之后,由李璋盖印。
小答应手捧题本来到刘健等人面前,郑直这次没有拖延,待谢迁写完之后,立刻佥书花押。这时刘健身后的文渊阁典籍史策则接过题本,放在托盘上捧着走了出去。
群臣立刻开始准备将大行皇帝移入棺内,郑直此刻才有心思瞅了眼皇后。这小嘴,这身条,这似嗔似怒的模样……跪在棺椁旁的他不由把腰压的更弯了,又开始数起了乾清宫的地砖。
“郑阁老。”突然身旁传来招呼声,郑直扭过头去,立刻瞅见了一张让他心无波澜的老脸“刘首揆有事?”
“郑阁老可晓得寿宁侯与建昌侯何故未来大殓?”刘健瞅了眼地面光滑的金砖,有些无语。
郑直一愣“不晓得。”
刘健看到对方那茫然的眼神就晓得问道于盲,也不再追问,起身走了,留下郑直继续数地砖。
郑直确实再次看向地面,不过这次心里想的却是二张为啥没来。因为心里根本就不认为那份题本能发出去,所以他想的就是这下有好戏了。
“我要见皇后,让我进去,我要见皇后……”就在此时,外边传来了隐隐约约呵斥之音。
群臣茫然,毕竟太子和皇后都在这里,谁敢如此放肆。负责宫卫的樊凯向监国太子和皇后躬身行礼后,退了出去。
本来以为此事很快就会被平息,不曾想那呵斥声越来越近。就在这时,粱姑姑从帷幕之后走出,向门外走去。不多时,扶着一位身穿蟒袍的妇人走了进来。
郑直咽下口水,耳观鼻鼻观心。将近一年未见,不想昌国太夫人风采更胜往昔。
“皇后……”昌国太夫人金氏进门看到皇后就哭了起来“他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你兄弟的爵位被他们夺了,人也被抓了……”
皇后一听,立刻看向对面的太子“太子做的?”
“请皇后称呼储君监国太子。”这时跪在郑直身后不远处的礼部尚书张昇起身,扬声道“臣,礼部尚书张昇,参昌国太夫人殿前失仪。”
“臣附议。”立刻有人站起来跟进,继而殿内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附和。
原本满腹委屈的昌国太夫人吓了一跳,可是想到弘治帝死了,她的外孙要做皇帝了,立刻恢复了胆气“你们这群老不死的,就是见不得我们好。如今我女婿刚死……”
“请昌国太夫人自重。”事已至此,跪在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身旁,原本打算不吭声的刘健不得不起身道“左右,请昌国……”
“你算个什么东西?”昌国太夫人看向太子“照儿……”
“请昌国太夫人自重。”这时更多原本打算冷眼旁观的文官也纷纷站了起来“监国太子乃是储君,身为臣下,哪有直呼主君名讳的道理。”
此刻跪在地上的郑直心里咒骂,果然那啥大没脑;果然脑袋长在那啥上了。却打定主意,不闻不问,两边俺都惹不起。反而开始琢磨金氏刚刚讲的那话,心头一跳。该不会题本已经明发了吧?余光扫了眼那一堆驸马的位置,果然没有瞅见隆庆长公主驸马都尉游泰的身影。
太子心中对昌国太夫人大闹父皇灵堂,同样错愕,惊诧,厌恶,愤恨。好在并没有失去理智,父皇讲过遇事多想。白石也打听来郑直讲过,慢,并不是缺点。‘贵人语迟,敏于行却不讷于言’,反而可以深思熟虑,三思而后行。哪怕啥都想不出,却可以看的更清楚。
于是扭头看向身后。
“郑阁老。”不曾想皇后已经开口了。
“臣在。”郑直起身越众而出,下跪行礼。
“你是内阁辅臣,又掌管天下刑名,到底怎么回事?”皇后第一次审视她的远房亲族。
“微臣从昨日受刘首揆托付处理保国公府抄剳,直至今日鸣钟才进宫,并不知寿宁侯与建昌侯一事。”郑直谨慎道。
“臣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李良参锦衣卫都指挥使兼……东阁大学士郑直,混淆视听,投间抵隙,以事逢迎……”
之前郑直就是弘治帝与内阁厮杀的走狗,如今对方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让人如何相信。立刻有人在毫无根据之下,将矛头指向郑直,反而做出一副成竹在胸,别有内情的模样站出来指责。其实不过是借题发挥,毕竟旁人辛辛苦苦几十年,熬了半辈子都没有入阁。郑直竟然在一年之内就做到了,如今更成了名副其实的内阁大学士。这事成了,就是名利双收,没准可以替补入阁。就算不成,也没啥损失。他是言官,一句‘莫须有’就好。至于‘宪纲’?最多就是罚俸,有刘阁老在,都不用罢职。
“臣附议……”
“臣附议……”
这次响应的竟然比刚刚参昌国太夫人的人还多。
郑直面沉似水,不喜不悲。事情的发展已经脱离了他的预料,那份题本竟然真的发出去了。可正因如此,郑直才决定兵行险着。毕竟相比他为保国公翻案,一赔三同归于尽,这笔买卖更划算。
从今日始,刘健三人就会对他进行真正的打击。底蕴太差的他,与其处处防守,不如自个卖个不是破绽的破绽。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褫夺二张的事多拖一日,这些人在这事上对他打击越大,后边真相大白之时,太子才会越感觉亏欠。当然,郑直必须要想法子熬过真相大白前的这段日子。
太子对郑直的反应相当失望,他不在乎这件事内情,而是在乎对方于此事上的态度。你郑直究竟是做的张家的官,还是俺皇家的官?毋庸置疑,褫夺爵位这种事,只能出自父皇。故而郑直无论有没有参与,都无关紧要,可总要发声啊!偏偏对方却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咋滴,没了父皇,面对皇后,面对百官,你郑阁老就不敢吭声了?之前舌战群臣的气势哪去了?
皇后心里同样有气,郑直不过是她扶起来的一条狗。怎么?如今真到用的时候,竟然也跟谢迁一样怕了?
郑直却跪在位置上,双手伏地,始终不发一言。
刘健,李东阳,谢迁直到此时才从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口中晓得二张的爵位昨夜被夺,并送国子监读书一事。
因为人多口杂,戴珊也不可能详细讲明,更没有提一同被赐死的其他勋贵。毕竟这是弘治帝的灵堂,为尊者讳。弘治帝仁君的形象,身为九卿之一,他有必要维护。
再者此时内阁虽然主导六部九卿事务,却还没有到嘉靖帝时完全凌驾于六部九卿之上。内阁和六部九卿彼此并没有隶属关系,弘治帝时常有越过内阁,给六部直接下诏之事。故而刘健三人误认为这又是弘治帝故技重施,越过内阁直接下诏。
此刻眼瞅着郑直一改之前飞扬跋扈,反而老老实实,全都明智的不吭声,甚至也不再主动打听这件事。毕竟弘治帝已经驾崩,不管这件事郑直到底知不知情,他根本难以自证。
“昌国太夫人殿前失仪,本该严惩。念其年老昏聩,不予治罪。”太子见此,开口阻止了群臣继续声讨“着都察院查明此事,待国丧之后呈报。”
这是规矩,大行皇帝宫车晏驾正殿下宅忧之时,惟军国机务不时启闻。其余升、除、钱、谷、刑名诸事务,所司不得輙启,以仰副谅闇之意。
众人称是。
成国夫人张氏看着那个强盗,心中谈不上畅快,却感到了轻松。果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奈你不得,自有旁人来收拾你。
“太子还未恢复寿宁侯与建昌侯的爵位呢。”皇后却不答应。因为郑直太软,她只能亲自出面。
“请皇后称呼储君为监国太子!请皇后遵守祖制,后宫不得干政!”这次已经不是零零星星,而是一下子冒出了无数人挺身而出。毕竟他们刚刚旗开得胜,将幸臣参的哑口无言。
于是群臣立刻舍了落水狗郑直,开始扞卫大明祖制。
可人一多,又处在亢奋之中,嘴上就没了把门的,很快跪在地上不吭声的郑直就听到有人喊了一句“大行皇帝这是服错了药……”只是立刻被淹没在周围的声讨中。
郑直却突然对郑彪为何始终不愿再靠近皇城,有了一个危险的揣测。那厮拿了药给金坤,想要通过金琦坑二张。却不想二张试吃郑彪的药以后,感觉好,献给了弘治帝。最后弘治帝吃的正是被郑彪下了毒的那一批药,才不治而亡。也就是讲,弘治帝也许是被郑彪药死的。
这确实荒唐,可不可不防。还好目下金琦已经死了……至于金坤?
皇后不过是凭借弘治帝,才能特立独行。可对方长久的宠幸,不止让张家产生错觉,同样让皇后以为她能为所欲为。立刻看向躲在一边,准备装透明的谢迁“谢阁老,难道我连问明是非曲直都不能吗?”
“回禀皇后,目下最要紧的是为大行皇帝移宫。”谢迁避而不答“至于旁的,刚刚监国太子已经命有司查验,国丧之后,相信就会真相大白。”
皇后怒视谢迁,却无可奈何。此刻她才发现,没了弘治帝,外朝谁都可以对她不闻不问“请昌国太夫人回宫。”
粱姑姑刚刚劝架也吃了亏,这次小心翼翼。不想金老虔婆也不打也不闹,乖乖的跟着她走了。
昌国太夫人虽然泼辣,却不是傻子。她原本以为大闹一场可以给儿子抢回来爵位,可眼瞅着郑家子不得用,谢家这老狐狸翻脸不认人,皇后反而下不来台,心里也慌了。所以锋芒一下子收敛,再没了刚刚的气势。
灵堂之上再次恢复了平静,可是内里已经暗流涌动。郑直自认为玩先抑后扬拿手,却不晓得,历来人心难测。很多先前与郑直结盟之人,此刻看着众正盈朝的盛世重现,立刻有了决断。更不晓得‘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