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截断墙下,钟虎的左臂静静躺着,五指还维持着抓握姿势,指节苍白僵硬。
悟藏弯腰,捡起那条断臂,走到尸堆旁,将断臂按回那个魁梧身躯的断口处。
切口参差不齐,拼不回原样,只能勉强凑个全尸。
转身,继续在一片狼藉中翻找。
孟桑的头颅被小兵带走换了功勋,只剩下无头尸体挂在寨子大门上边,悟藏将其放下,用纸张做了个假头,
挖坑。
没有铁铲,便用手。
十指抠入混杂着血水与灰烬的泥土,指甲翻起,鲜血渗出,与泥土融为一体。
一下,两下。
坑不必深,能容身即可。
将孟桑与钟虎并排安放。那柄卷刃的板斧和狼牙棒,一左一右压在坟头。
王二麻子跑得快,没死。
那几个平日里最爱偷奸耍滑的伙夫也没死。
死的全是这些不知变通、只认死理的傻子。
将最后一捧土撒下,拍实。
悟藏直起身,关节发出脆响。太阳已偏西,斜照在这片血泥上,反射出暗红光泽。
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不过化作几抔黄土。
抬头望向远山。
云层压得极低,将整片天空都染成灰扑扑的颜色。
入世没错,错在时机,错在次序。
赵家满门被灭那夜,悟藏曾以为是自己的恶行招来了报应。
所以披上袈裟,想用佛经洗净罪孽。
可如今看来,罪孽一直都在。
孟桑想要的太简单。
有地有房,孩子饱暖,女人安稳。
可这世道,连这点卑微的奢望都容不下。
悟藏低头审视自己。
解开衣带。
僧袍滑落,堆叠在脚边,像一层蜕下的旧皮。
从废墟里翻出一件勉强完好的粗布麻衣。那是山寨里最寻常的装束,洗得发白,领口还有补丁。
套上身,系紧腰带。
不再是僧,也不是匪,只是个不知来处的孤魂野鬼。
走到山寨门口那块大青石前。
往日里,孟桑最爱蹲在这上面骂娘,钟虎便在一旁傻笑。
盘膝坐下。
双手自然垂落膝头,脊背却挺得笔直。
闭目。
心湖之上,原本平静如镜的水面,此刻泛起层层涟漪。
一尊模糊不清的古佛虚影,在此刻竟有了几分清晰轮廓。那轮廓不是泥塑木雕,倒有几分像那刚死去的钟虎,又有几分像孟桑,最后化作无数流民乞丐的面孔,重叠在一起。
皆是众生。
入世法本身没有错,只是顺序乱了。
应该先有法度,再谈教化。
应该先能护住这些人,再去教导这些人。
可法度从何而来?
古佛传承给的不是神通,不是法术,而是一条需要用心境铺就的道路。
悟藏能感受到世间万象,能听见众生哭喊,可这具身躯依旧羸弱如凡人。
因为心境不够。
需要一个地方。
一个能重新审视自己,重新梳理这条道路的地方。
身侧三尺,虚空微荡。
一袭白衣凭空勾勒而出。柳相并不看这边,只负手望着这漫山疮痍,神情淡漠得近乎无情。
悟藏没睁眼,心神却已锁定那道身影。
入世法,还不够。
白衣柳相未置可否,只捻起一抹随风飘来的纸钱灰烬:哪里不够?
路对了,心错了。
悟藏双唇翕动,我以为教会众生识字耕种,便能让众生活得像个人。可我忽略了,在这世道里,想活得像个人,首先得有命在。
所以?
所以我要重修。
不是改道,是补缺。我求一方天地,重新梳理这颗心。等心境圆满,再入人间,那时的慈悲,才是真慈悲。
白衣柳相侧过头,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曾经的赵家纨绔,如今的求道苦行僧。
这一眼看得极久。
久到山风吹散了那堆纸钱灰烬,久到远处传来乌鸦低沉的啼鸣。
良久,微微颔首。
有劳先生了。
白衣柳相笑着点头,身形寸寸崩解,化作无数莹白光点,散入风中。
光点在空中盘旋片刻,最终汇聚成一线,消失在天际。
……
天王山巅。
云海翻涌,孤峰插天。
一袭墨裳立于绝壁之上,衣摆猎猎作响。
柳相本尊眉峰微挑,那缕分身带回的决绝念头,在识海中激起层层涟漪。
不求力量复仇,反求囚笼修心。
这世间想要登天的人太多,肯低头把自己埋进土里的却太少。
既如此……
柳相抬手,指尖在虚空轻轻一点。
一字落,天地惊。
乌云山上空,原本阴沉厚重的云层骤然被一股无形巨力撕裂。
一线天光,自九天垂落,精准罩住那块大青石。
虚空扭曲,一尊法相法身挤入这方天地。
法相太高,太大,大到只能窥见半截身躯,头颅隐没在罡风层外,双肩便如两座巍峨山岳,压得周遭群山都在悲鸣。
法相缓缓探出一只巨掌。
掌心之中,一方流转着七彩琉璃光泽的小千世界。山川河流微缩其中,日月星辰轮转不休。那是真正的掌中佛国,亦是囚禁心魔的无间炼狱。
悟藏仰头。
琉璃世界里,有人间烟火,有王朝更迭,有生老病死,亦有贪嗔痴恨。
一道无形吸力自掌心垂落。
悟藏只觉识海一阵剧痛,仿佛生魂被强行剥离。但没有抵抗,反倒顺着那股牵引之力,纵身一跃。
意识瞬间模糊。
耳边响起呼啸风声,夹杂着无数细碎呢喃。
这些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冲刷着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最后一眼,悟藏看见了自己的躯壳。
穿着粗布麻衣的身躯,仍旧端坐在青石之上,双手结印,宝相庄严。
即便没了神魂支撑,亦不倒不歪,宛如一尊在风雨中守候了千年的石佛。
天光骤敛。
法相收回巨掌,隐入虚空裂缝。
云层重新合拢,将一切异象掩盖。
风继续吹,卷起地上的黑灰,打着旋儿飘向远方。
山还是那座山,庙却不在山顶,而在心间。
青石之上,枯坐之人再无声息。
只有那件粗布衣衫,在风中微微摆动,似在为这死寂的乌云山,守最后一次夜。
远处,几只乌鸦落在断墙上,歪着脑袋打量这具不朽躯壳。
等了片刻,见没有动静,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只剩下那些新堆起的坟包,在夕阳余晖中投下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