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藏赤足踩进泥泞,脚底传来粘稠的触感,不知是雨后的泥浆,还是谁刚流出的热血。
身旁妇人死命拽着那角灰色僧袍,力道大得几乎撕裂布料,指节泛着青白。
哭声被压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凌乱的脚步。
走!别回头!
王二麻子推搡着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满脸黑灰,再没了平日吆五喝六的神气。
后方,金铁交鸣声如同密集的鼓点,敲碎了夜的脊梁。
一声暴喝炸响,带着濒死的疯狂与不甘,穿透了漫天火光。
给老子滚开!
悟藏身形一僵。
那声音太熟悉,透着股平日里没有的决绝。
前面有个孩子被树根绊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悟藏本能地停下,伸手去扶。
孩子抓住僧袍下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躯因恐惧而颤抖不停。
借着这个间隙,悟藏回过了头。
火光将寨门映得通红,那里已不是人间,是修罗场。
一道青色灵光扫过,几名山匪身躯断成两截,肠肚流了一地。烧焦的气味混着血腥,令人作呕。
钟虎站在尸堆上,浑身浴血,狼牙棒早已不知去向,手里抓着把卷刃的朴刀,左臂软软垂着,露出森森白骨。鲜血顺着小臂滴落,在脚下汇成一滩暗红的污浊。
围攻的官兵举着长枪,像一群围猎困兽的豺狼,只等力竭倒下。
一名修士悬在半空,身着青袍纤尘不染,与脚下血肉横飞形成鲜明对比。指尖轻弹,一道风刃划过钟虎大腿,带起大蓬血雾。
钟虎踉跄跪倒,膝盖砸碎了地上的瓦砾,发出沉闷的声响。
没有看那些官兵,也没有看那高高在上的修士。
那一双充血的牛眼,死死盯着战团最深处的那道身影。
孟桑。在人群中冲杀,双斧翻飞,却已被数十名甲士困住。斧刃每一次劈落,都带出一蓬血花,但敌人如同蝗虫般源源不断。
钟虎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风箱声,胸口破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肋骨清晰可见。猛地用刀拄地,竟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那是回光返照的力量。
张开嘴,混着血沫子,吼出了这辈子最大声的一句话。
大当家!我!我喜欢你!
这声音盖过了厮杀,盖过了烈火焚烧梁木的噼啪声。
周围的官兵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哄笑。
有人戏谑地吹着口哨,有人啐了一口,骂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钟虎充耳不闻,只是望着孟桑的方向,那张被血污覆盖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憨笑。
下辈子,你做个太平庄稼汉的婆娘,我来伺候你——!
话音未落。
噗嗤。
三杆长枪同时贯穿了胸膛。
枪尖从后背透出,挑着破碎的内脏,还在微微颤动。
那铁塔般的汉子,身躯猛地一震,嘴角的笑意还没散去,便轰然倒塌,掀起一片尘土。
血水从身下蔓延开来,浸透了焦黑的泥土。
直到死,那张脸依然朝着孟桑的方向,眼睛睁得很大,似乎还在等待回应。
战团中央,那两柄呼啸的板斧,骤然停滞了一瞬。
孟桑听到了。
那个平日里只会跟在身后,笨嘴拙舌、只会抡棒子的夯货,把这辈子的勇气都用在了这一刻。
没什么文绉绉的情话,只有最朴实的愿景。
太平庄稼汉,婆娘。
这对于孟桑来说,是比成仙还要遥不可及的奢望。
啊——!
孟桑仰天嘶吼,声音嘶哑凄厉,宛如杜鹃啼血。
两行清泪滑过满是血污的脸颊,瞬间被高温蒸干,留下两道灼烫的痕迹。
不再格挡,不再闪避,双斧如车轮般疯狂舞动。
只攻不守。
面前两名官兵连人带盾被劈开,甲胄在巨力下扭曲变形,鲜血淋漓地洒在孟桑身上。
又一斧横扫,削掉一名士卒半边肩膀,惨叫声凄厉刺耳。
周围的官兵被吓得连连后退,没人敢上前。
修士皱眉,似乎对这凡人的顽抗感到厌烦。
抬起手,指尖微微颤动,一道无形的束缚之力如绳索般降下,缠绕住孟桑的四肢。
动作一缓,如同陷入泥沼。
就是这一缓,注定了结局。
一名身形矮小的官兵,像阴沟里的老鼠,悄无声息地绕到了身后。那张脸上满是猥琐与得意,眼珠子转得飞快。
刀光阴毒,直奔后颈。
悟藏瞳孔骤缩,想要喊,喉咙却像是被棉絮堵死,发不出半点声音。
刀锋入肉。
骨骼断裂的声音清晰入耳。
那颗总是带着疲惫与坚毅的头颅,高高飞起。
发髻散乱,在空中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线,鲜血如雨般洒落。
无头的身躯并没有立刻倒下,依旧保持着挥斧向前的姿势。膝盖半弯,双手握紧斧柄,像是还在等待下一次挥砍。
那双磨得锃亮的板斧,死死嵌在手中,指骨因用力而惨白,青筋暴起。
即便魂归九天,依然想为这寨子劈开一条生路。
噗通。
尸身跪倒,坠入尘埃。
双斧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点点血花。
偷袭得手的官兵提起孟桑的头颅,得意洋洋地挂在腰间,向着同伴炫耀,嘴里还骂着污言秽语。
周围爆发出阵阵喝彩,像是庆祝宰杀了一头难缠的野兽。
有人吹着口哨,有人击掌叫好。
哈哈!这婆娘可真难缠!老子差点被劈成两半!
修士落回地面,拂了拂袖子上沾的灰尘,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风雨飘摇,愿为君执伞。
如今.......
伞碎了,人亡了。
连最后一点卑微的爱意,都被长枪挑碎,被刀锋斩断。
经文里的慈悲,度不了杀红眼的官兵,感化不了高高在上的修士。
悟藏呆呆地望着那片火海,慢慢垂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却没有流泪。
夜色渐退,晨曦微露。
残阳如血,将满目疮痍的山寨染得更加刺目。
喊杀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木材燃烧的余烬声,偶尔炸裂一下,溅起几点火星。
官兵清理完战场。
一场来去匆匆,有很多人活着,也有很多人死去的剿匪战役,就此结束。
悟藏跌跌撞撞返回原地。
灰色僧袍上沾满了泥点与血污,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没有随逃难的人群离开,而是转过身,拖着那具仿佛被抽空灵魂的躯壳,一步步走向那片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