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山巅,云雾缭绕。
荣昌城方向,一缕极细微的念头穿过千山万水,抵达峰顶。
墨裳柳相端坐石桌前,缓缓抬起手,接住那片消散在风中的无形心声。
他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
身前,钱梨正提着小巧的玉壶,小心翼翼地为他续上一杯热茶。
水汽袅袅升起,氤氲在她小巴掌大的脸庞旁。小家伙此刻格外安静,生怕打扰了柳相的思索。
柳相一声轻叹,打破了山巅的寂静。
他看着杯中氤氲的水汽,徐徐开口,像是在说给钱梨听,又像是在自语。
古佛的道,并非一份。
钱梨的动作停住,仰头看他,小脸上写满困惑。
一份落在了赵子期身上,是他如今走的入世法。另一份,在江旻那里,修的是出世法。
柳相解释着,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的边缘,佛家常言,终一生渡世人,与终一世渡一人。前者普度众生,后者只渡一人成佛。听起来,似乎是前者更高明些?
钱梨下意识地点点头。
柳相却摇了摇头。
道理上各有侧重,可落在修行上,却并无高下远近。那位古佛成道时,便因这两个念头相争,干脆将自己的道一分为二,想看看各自的尽头,究竟是何种光景。
入世法,讲的是将己身投入红尘,以肉身丈量天下疾苦,于苦海中点一盏灯,哪怕只照亮一隅,也是功德。出世法,则是断绝七情六欲,自困于方寸之地,心中只存一念,将这一念修至极致,最终超脱轮回。
一个向外求,一个向内求。一个走遍万里路,一个困守一座塔。
钱梨眨了眨大眼睛,小脸上满是茫然。
一个人的道,怎么能分成两份?渡世人和渡一人,又有什么不一样?她的小脑袋瓜里,想不通这些深奥的事情。
柳相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我好似……被那个人性分身,摆了一道。
他的话语里,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又夹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那道传回的心念,只有两句话。
第一句,是让我这个本体,帮他处理些首尾。
柳相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那赵子期如今身陷掌中佛国,需要有人为他筹谋些后续之事。譬如,那具枯坐于乌云山的躯壳,总不能任由风吹雨淋。又譬如,那座已成废墟的山寨,需有人收尾。
这些琐事,本与我无关。
可第二句话,就有些无赖了。
柳相复述着那句话,语气古怪,本体不认这个学生,那我这个我非我的法身认。所以这个帮,帮与不帮,看着办?
钱梨歪着小脑袋,似懂非懂。
柳相却苦笑起来。
真是拿自己来要挟自己。
那道法身本就是他斩下的人性所化,代表着他曾有过,却又极力想摒弃的。
斩出去时干脆利落,可这份情终究还是从他身上剥离而出,血脉相连。
法身认了这个学生,本体便不可能置身事外。
因为那个法身,也是。
本该如古井不波的心湖,被这块自己丢出去的石头,砸出了圈圈涟漪。
柳相抬头看向远方云海,那片翻涌的云浪下,荣昌城的方向隐约可见。
他想起了很多事。
两个孩子,一个从善入恶,一个从恶向善。
命运的齿轮,在他们身上咬合得严丝合缝。
柳相的思绪飘回很久很久以前。
初开学塾时,他曾心血来潮立下过规矩。
三不收,一不教。
“一,没交束修者,不收。”
“二,看不顺眼者,不收。”
“三,不是本村者,不收。”
“还有便是,年纪大于二十者,不教。”
柳相当初定下这规矩时,便想过会遇到这样的学生。
山巅的风吹过,拂动墨色衣摆。
柳相沉默了许久,久到杯中的茶水都已凉透,久到钱梨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他好几眼。
最终,又是一声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
不教便不教。
他低声自语,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三下。
但可以收。
收下这份因果,收下那个的请求。
是应承下那份责任,介入到悟藏的古佛入世法之中。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大白蛇,您……要帮那个赵子期?
柳相摇头。
不是帮他。
他抬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划,一道道因果线在空中浮现。
有粗有细,有明有暗,交织成一张复杂的网。
是帮我自己。
既然被逼到了台前,便不能只是简单的。
柳相的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击,一下,一下,节奏缓慢而沉稳。
那份古佛传承,那两条截然不同的道途,或许能为他的大计,带来些新的变数。
入世与出世,看似对立,实则互补。
一个向外求索,一个向内探寻。
一个在红尘中打磨己身,一个在孤寂中淬炼本心。
两条道若能走到尽头,最终会否殊途同归?
这个问题,连那位古佛都未能得出答案,所以才将道一分为二,想看看各自的结局。
而如今,这两条道的传承者,都与他产生了因果。
一个被他的人性分身认下,一个则在陆水寺佛塔中自困修行。
这份因果,既然接了,就要物尽其用。
柳相抬头看向天际,那里有他看不见的天外天,有他一直想要抵达的彼岸。
登天之路,本就需要借力。
他自语着,古佛二道,或许便是这份。
钱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她只知道,柳相做了决定。
而这个决定,将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包括那个她从未见过,却已听过无数次的赵子期。
也包括那个如今困在佛塔中的江旻。
甚至包括,荣昌城中,所有与这两人有过交集的人。
因果如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柳相站起身,衣袂翻飞。
走吧。
他对钱梨说,该去荣昌城走一趟了。
钱梨连忙跳起来,收好茶具,小跑着跟上。
山巅云雾散开,露出一条通往人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