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元明月再次入宫。今日她借口谱得新曲请太后品鉴,怀抱锦缎包裹的古琴“松风”。
宫中气氛比昨日更显凝滞。禁军目光锐利,偏僻甬道口多了似闲立实警戒的太监。太后的网在收紧。
慈宁宫正殿,太后冯氏端坐主位,指尖捻着沉香佛珠。她目光扫过琴盒,似笑非笑:“元姑娘才思敏捷,一夜竟成新曲。”
“太后佛法精深,民女偶得感悟,化入音律,请太后指点。”元明月盈盈下拜。
焚香净手,琴音起。曲调清雅含禅韵,更暗藏一丝宁心静气的精神感染力。元明月全力施为,力求将太后注意引至琴音。
一曲终,余韵袅袅。太后微微颔首:“确有几分禅意。哀家乏了,你去偏殿藏书阁稍坐,那里清静,亦有琴谱可阅。午后再来抚一曲。”她唤来女官玉盏,“带元姑娘过去,好生伺候。”
元明月心念微动。偏殿藏书阁是昨日赵嬷嬷引她去处。太后是试探,抑或另有所图?她面上恭顺谢恩,随玉盏退出。
藏书阁内,玉盏垂手立于门外廊下,姿态恭敬却恰好挡住出口。元明月置琴于几,假意浏览琴谱,心神却与袖中阴阳鱼玉佩共鸣。温润气息混合琴心通明感知,如无形涟漪扩散,细细探查书架间的异常。
时间流逝。门外玉盏身影纹丝不动。元明月额角渗出细汗,灵台紧绷。就在她几欲放弃时,指尖掠过底层角落一部厚重《华严经疏》,玉佩感应微微一滞——那感觉极细微,如清水滴入异油。
她不动声色抽出经疏,假意翻阅。在讲解“一即一切”章节处,两页纸质地稍挺,粘合更紧。她背对门,借身形遮挡,取下发间特制扁细玉簪,运柔劲探入缝隙轻划。
粘合处无声分开,露出内夹数张薄如蝉翼的纸笺。入手微凉,上以蝇头小楷密录:时间、货品、数量、银钱往来,更有简略代号。元明月一目十行,心中剧震——此乃郑家通过商号与北疆部落交易明细!“精铁”、“弓弦”、“药材(特)”等敏感货品频现,支付多为盐茶引及直运北疆现银。朱砂批注触目惊心:“已转送柔然王帐”、“换回战马三百,已交割某部”。
末张纸笺乃密信抄录,以隐语写成。元明月通晓宫廷密文,速解其意:一催“星材”运洛阳;二告“镜阁旧址已清理,旧器尽毁”;三提及“太白旧事,知者已静,唯刘福口风不稳,宜早决断”。
铁证!
她强压心潮,速记内容,将纸笺原样折好放回,以簪尾蘸无色特制胶液重粘书页。不过数十息,刚将经疏塞回原处直起身——
门外廊下传来玉盏清晰请安声:“奴婢参见太后娘娘。”
太后竟亲至!
元明月心跳骤停。不及细想,身形如烟闪至内侧檀木柜前,拉开虚掩柜门侧身挤入,反手带门留隙。
几乎同时,门被推开。太后紫衣深肃步入,玉盏随侍。“外间守着,任何人不得近。”太后淡声令。玉盏躬身退出,门轻合。
室内只余太后,及柜中屏息的元明月。
太后行至琴几,指拂琴弦,嗡鸣轻响。她转身,目光扫过书架区域,终落于那部《华严经疏》。取下,翻阅,至中部时指尖在粘合处微顿。
柜中元明月心若擂鼓,全力收敛气息。
太后凝视书页片刻,嘴角勾起难察弧度。未拆,合书塞回原处,分毫不差。而后缓步窗边紫檀椅坐下,静待。
死寂流淌。冷汗湿透元明月内衫。
约半盏茶,另一侧与墙融一的暗门“咔哒”轻响,滑开。一道深灰斗篷、高大身影悄入。帽檐低压遮面。
太后未起,抬眼看人:“洛阳如何?”
斗篷人低哑声,带改易腔调:“万事俱备,只待‘星材’末批运抵。龙门局布七分,余看‘星主’动静。”
“星主……”太后捻珠微快,“他应之事可作数?”
“星主之言从未落空。龙脉节点按计转移,‘新朝气象’必临。冯郑二氏乃从龙首功,世代尊荣。”
太后默然片刻:“皇帝那边,沈砚有动。此人洞玄眼麻烦,昨夜警告似未退。”
斗篷人冷哼:“跳梁小丑,‘星陨’已接令。洛阳即其葬身地。皇帝……大势非一人可逆。关键在龙脉。”
“龙脉勘察使之权在其手,终是碍事。”
“故需速成洛阳局。龙门阵成,龙脉偏移既定,他看出亦无力回天。”斗篷人声转冷,“当务之要,‘星材’运输万无一失。北疆线不可再出纰漏。刘福之后,勿再有多嘴者。”
太后指尖一顿:“宫里人哀家自会管束。倒是你,郑伦,亲南下风险不小。平城那边,不会惹眼?”
郑伦!太后胞弟,郑家暗面执掌!
柜中元明月呼吸几窒。郑伦竟潜至!密谈涉“星主”、“龙门局”、“龙脉转移”、“新朝”——此非仅贪赃陷害,乃动摇国本、图谋倾覆之逆!
郑伦低笑,带讥诮自信:“北疆有大哥坐镇,柔然已打点,作侵扰态牵制边军视线。我扮商队管事南下,无人察。倒是阿姐,宫中似有鼠嗅?那元姓女子,及沈砚……”
太后眼闪寒光:“他们活不久。皇帝要平衡,哀家予之。平衡后,该消失的总会消失。”
郑伦点头:“阿姐有数便好。我不能久留,洛阳事急,今夜即行。‘星材’末批我亲押。待龙门阵起,再与阿姐共庆。”言罢微揖,转身向暗门。
转身刹那,斗篷帽檐因动作微扬——
柜隙间,元明月清晰看见阴影下半张脸:棱角分明,短须,眼窝深陷,与太后有似却更显阴沉凌厉。正是她曾见早年画像上的郑伦!
暗门无声闭合。
太后独坐片时,指无意识摩挲佛珠。忽转头,目光似有若无扫向藏身柜方向。
元明月浑身冰凉,心跳几止。
但那目光只一掠而过。太后缓缓起身,整袖,容色复归雍容深沉,迈步向正门。
“玉盏。”
“奴婢在。”门立开,玉盏躬身。
“回宫。元姑娘若醒,告哀家歇了,今日不必再抚琴,她自便。”
“是。”
脚步声远,阁内重寂。
又待一炷香,确无任何声息,元明月方极缓推柜门出,几近虚脱。后背冷汗浸透,面色苍白,眼中却凝前所未有之凝重决绝。
她闻足以颠覆一切之秘,见最不该见之人。危在眉睫,线索亦空前清晰。
必须即刻告知沈砚!
她速整衣衫发髻,抱琴,深息强抑平静,拉门而出。
廊下已无玉盏。她依来路步向宫外。宫墙日光耀目,她却只觉遍体生寒。
那双隐于深宫与斗篷下的眼,似仍在某角落冷冷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