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三点,晨钟撞破洛阳城的寂静。皇城正门缓缓洞开,文武百官鱼贯而入,玄黑朝服在熹微晨光中连成肃穆的河流。
今日并非大朝,而是朔望常朝。但紫宸殿内的气氛,却比大朝更显凝重。皇帝元恪端坐御座,冕旒遮面,看不真切神情。太后冯氏垂帘坐于御座侧后,珠帘晃动,隐约可见她手中那串沉香佛珠在缓缓捻动。
沈砚立于文官队列中后位置,一身浅绯官袍,腰悬龙脉勘察使铜符。他眼观鼻鼻观心,灵台却清明如镜。昨日元明月带回的消息太过骇人,郑伦潜至洛阳、“星材”、“龙门局”、“星主”……桩桩件件皆指向一场颠覆国本的惊天阴谋。而今日朝会,恐难平静。
果然,礼官刚唱罢“有事启奏”,御史台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的御史便疾步出列,手捧笏板,声若洪钟:“臣,御史中丞崔琰,弹劾龙脉勘察使沈砚!”
殿中嗡然一响,众臣目光齐刷刷投向沈砚。崔琰,太后母族郑家的姻亲,其妹嫁与郑家嫡系。他来弹劾,意味不言自明。
皇帝声音平静:“崔卿所劾何事?”
崔琰昂首,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臣劾沈砚三罪!其一,窥探宫闱,借勘察龙脉之名,屡次擅闯禁地,前日更私入冷宫区域,惊扰前朝废妃,有违臣子本分!”
“其二,结交内侍,与已故宦官刘福过从甚密。刘福蹊跷落井,沈砚旋即前往探查,形迹可疑,恐涉宫廷阴私!”
“其三,也是至要一罪——”崔琰声音陡然拔高,转身戟指沈砚,“此人以星象术数蛊惑圣听,妄言太白经天旧案有疑,实则是为其外祖、前朝逆臣沈文昭翻案!沈文昭当年窥测天机、图谋不轨,已伏国法。沈砚身为罪臣之后,不思悔改,反借陛下信任,行构陷忠良、动摇国本之事!其心可诛!”
殿中寂静得可怕。崔琰这番指控,句句诛心,尤其是将沈砚与“罪臣之后”捆绑,直指其动机不纯。不少中立官员暗暗皱眉,看向沈砚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
垂帘后,太后捻动佛珠的手,似乎停了片刻。
皇帝沉默数息,缓缓道:“沈卿,崔御史所劾,你有何话说?”
沈砚出列,步伐沉稳。他先向御座躬身一礼,而后转向崔琰,面色平静无波:“崔中丞弹劾下官三罪,下官逐一回应。”
“第一罪,窥探宫闱。下官奉旨勘察龙脉,皇宫乃洛阳龙气汇聚之核心,入内查勘乃职责所在。前日入冷宫区域,是因勘察地气时发觉该处有异常淤塞,疑与地下水源或旧建筑基有关,为防龙脉受损,故前往查看。至于惊扰废妃……”他顿了顿,“下官当时有内侍省指派宦官陪同,全程未入任何殿阁,仅在外围勘察。若因此惊扰,下官愿领失察之过,但‘窥探宫闱’四字,下官不敢领受。”
“第二罪,结交内侍。下官与刘福公公仅因龙脉勘察之事有过数面之缘,请教过宫中旧建筑布局,何来过从甚密?刘公公不幸落井,下官闻讯前往,一为同僚之谊,二因冷宫地处偏僻,下官恰在附近勘察,闻声而至。崔中丞以此推断下官‘形迹可疑’,未免武断。”
他话音清晰,不疾不徐,有理有据。崔琰脸色微沉。
沈砚继续道,声音陡然转沉:“至于第三罪——言下官为外祖翻案、蛊惑圣听、动摇国本……”他抬起眼,目光越过崔琰,似看向御座,又似看向垂帘之后,“下官只想问崔中丞一句:星象异动,关乎国运,此乃历代史书所载,钦天监职责所在。若有人对当年记录存疑,提出复核,便是‘蛊惑’?便是‘动摇国本’?那敢问,若当年记录确有疏漏甚至……人为篡改,致使天象示警未能上达天听,进而影响国策,这责任,又该由谁来负?!”
最后一句,他声调不高,却如重锤敲在殿中每个人心头!
“放肆!”崔琰厉喝,“沈砚!你此言何意?难道质疑先帝朝钦天监诸公,甚至影射……”
“下官不敢影射任何人。”沈砚打断他,语气恢复平静,“下官只是认为,星象关乎国运,理应慎之又慎。既有疑问,查证清楚,于国于民,只有裨益,而无害处。若一切坦荡,查证后真相大白,更能堵悠悠众口,彰朝廷清明。崔中丞如此忌讳查证,又是为何?”
“你……!”崔琰一时语塞,脸色涨红。
殿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沈砚这番以退为进、紧扣“国运”大义的辩驳,着实厉害。他将个人翻案之嫌,巧妙转化为对国事负责的公心,反而显得崔琰的激烈反应有些可疑。
垂帘后,太后捻动佛珠的速度,似乎快了一分。
这时,又一个声音响起:“陛下,老臣有言。”出列的是礼部尚书郑闳,太后长兄,郑家当代家主。他须发花白,面容严肃,朝沈砚看了一眼,那眼神深沉如古井,“沈大人所言,看似有理。然星象之事,玄奥莫测,非专精此道者不可轻言。当年太白经天案,卷宗俱在,三司会审,证据确凿。沈大人仅凭些许疑点,便欲重启旧案,不仅耗费朝廷精力,更易引发朝野不安,朝堂争论,非社稷之福。老臣以为,当以安定为上。”
郑闳这话,老成持重,站在了“维稳”的制高点。
皇帝依旧沉默,冕旒下的目光无人能窥。
沈砚心知,郑闳出面,意味着太后一方的核心力量开始施压。他正欲再言,忽然——
“报——!!!八百里加急!北疆军报!!”
殿外陡然传来嘶哑急促的传报声,打破殿内凝滞!一名风尘仆仆、甲胄染尘的军校不顾礼仪狂奔入殿,扑通跪倒,双手高举一封插着三根染血翎毛的急报!
“北疆怀朔镇急报!柔然大军异动,前锋已抵白道川,游骑频现我境,边镇告急!!”
殿中哗然!北疆战事,牵动所有人心神!
皇帝猛地坐直身体:“呈上来!”
近侍疾步取过军报,奉至御前。皇帝迅速拆阅,越看脸色越是凝重。良久,他放下军报,沉声道:“柔然王庭集结五万骑,以狩猎为名,陈兵边境。怀朔、武川等镇压力骤增。军报中特别提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柔然军中,似有精通星象占卜之异人随行,其部族萨满近日频繁举行大型祭星仪式。”
精通星象的异人?祭星仪式?
这两个词,像两颗石子投入本就波澜暗生的湖面。不少大臣下意识看向刚才还在争论星象的沈砚和崔琰、郑闳等人。
崔琰脸色微变。郑闳眉头紧蹙。垂帘后,太后的身影似乎僵了一瞬。
沈砚心中凛然。柔然异动,时间如此巧合?与郑伦南下、洛阳阴谋是否关联?军报中特意点出“星象异人”,是偶然,还是有意指向?
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北疆军情紧急,国事为重。星象旧案之争,暂且搁置。沈卿。”
“臣在。”
“你既精研星象地脉,对北疆异动有何看法?柔然祭星,可能与其用兵有关?”
沈砚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皇帝在给台阶,也是在进一步试探。他躬身道:“陛下,星象与兵事自古关联。然臣未曾亲至北疆,未见天象,不敢妄断柔然祭星具体所指。但祭星之举,通常或为祈福,或为占卜吉凶战机。值此边境紧张之际,柔然如此大张旗鼓祭星,其用心恐非单纯。臣建议,边镇除加强戒备,亦需留意其萨满异人动向,或能窥其用兵意图一二。”
他不偏不倚,既未夸大星象作用,也未完全否定,留有余地。
皇帝沉吟片刻,道:“准奏。此事交由兵部与北疆各镇详察。今日朝会,到此为止。退朝。”
“退朝——!”礼官长喝。
百官心思各异地行礼告退。崔琰狠狠瞪了沈砚一眼,拂袖而去。郑闳面色沉凝,与几位同僚低语着走出大殿。
沈砚落在后面,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在他身上停留,有好奇,有审视,也有忌惮。今日虽未落败,甚至略占上风,但真正的危机,恐怕才刚刚开始。
走出紫宸殿,晨光已盛。他抬眼望了望天空,东方天际清明,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一层无形的阴霾,正缓缓笼罩这座帝都。
远处,元明月在宫门外等候的马车旁,对他微微颔首。她的眼神里,有着清晰的担忧,以及同进退的坚定。
沈砚迈步向她走去。朝堂上的刀光剑影暂时平息,但更大的风暴,已在北疆和洛阳同时酝酿。
柔然的铁骑,郑伦的阴谋,神秘的“星主”……还有这深宫里,那位捻动佛珠的太后。
真正的反戈一击,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