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青的眼前早已模糊一片,泪水洇湿了墨迹,冯太监却还在一旁添油加醋:“哟,徐大人,不过抄个书罢了,也能抄的这么梨花带雨的?宫里的娘娘也没您这般矫情吧?”
“仔细着抄,”冯太监的声音贴着耳根响起:“老祖宗可是要过目的,若是不合意,还得从头再来不是?”
润青狠狠抹了一把脸。他的脖颈仿佛成了冯太监手中的提线。每抄完一页,冯太监便会勒令他抬头,眼睁睁看着书稿一页页送入炭盆,然后那只手又按下他的头,强迫他继续书写。
最后一缕青烟在炭盆上方打了个旋儿,终于彻底消散。殿内充斥着纸张与墨迹焚烧后特有的、混合着焦苦的气味,连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痛。
珠帘后的人早已打起盹来。冯太监轻咳了两声。
“烧完了吗?”半晌,才有声音从后面传来。
“启禀老祖宗,烧完了。”
“行了,今日就到这儿吧,哀家要去歇息了。”
冯太监立即躬身,随即对着地上泥塑木雕般的人道,“徐润青,太皇太后慈悲,念你往日医治有功,此次仅焚书稿,不予深究。望你从此洗心革面,恪守太医院本分,莫再行差踏错。”
润青的身体早已僵硬麻木,膝盖如被千万根针反复扎刺。他低垂着头,视线模糊,只看到自己官袍下摆上沾染的灰尘,和地面上被自己先前挣扎时蹭出的凌乱痕迹。
那漫长的焚烧,烧掉的不仅仅是墨纸,似乎连他的神智、气力、乃至所有支撑着他的东西,都一并化成了灰,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分量。
冯公公使了个眼色,那两名一直死死按着润青的太监将他从地上半拖半拽地提起来。
“太皇太后慈恩浩荡,焚此悖逆之书,乃是为正本清源,亦是为你拔除邪见。还不快叩谢太皇太后教诲保全之恩?”
润青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嘴唇抿得死白。谢恩?谢这毁尽心血、践踏信念、碾碎尊严的“恩”?
见他不语,身后一名太监手上加了暗劲,在他肩胛骨处狠狠一捏。剧痛传来,润青身体一颤,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冯公公呵斥道:“徐润青,太皇太后面前,岂容你如此失仪?莫要不知好歹,辜负了老祖宗的一片苦心。”
一股血气从喉间翻涌上来。润青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将其咽下,沙哑破碎的声音终于挤出齿缝:
“臣……谢……太皇太后……恩典。”
冯公公转身回禀:“老祖宗,徐太医已知错谢恩了。”
太皇太后如同入定般拨动着东珠,此刻缓缓抬起眼皮,目光扫过地上那个仿佛失去所有生气的年轻身影,淡淡道:“既已知错,便回去好生反省吧。”
“太医的本分是侍奉宫闱,那些不着边际的念头,和注定没有结果的纠葛,趁早断了。下去罢。”
润青被太监架着胳膊拖了起来。他几乎无法站立,两腿虚软,只是一味踉跄着,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
正头痛欲裂间,忽听冯太监尖声喝道:“何人如此大胆,敢擅闯太皇太后寝宫?”
两名疾步而入的黑衣侍卫看到润青这副模样,相顾骇然。
其中一人道:“属下是皇上身边护卫,奉命随护徐大人。见徐大人许久未出,恐生差池,才斗胆闯入,望太皇太后恕罪!”
润青唇角微动,似想说什么,却终是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
端珵是踏着晨露回宫的。一种尖锐的不安自昨夜子时起便如疽附骨,随着宫门渐近,非但未消,反噬得他心肺俱痛。
回到宫中,他径直往自己的寝宫赶去。润青昨夜当值,依照他的习惯,因为怕归来时吵醒端珵,通常宿在他平日小憩的暖阁。
值守的太监宫女见圣驾突然归来,慌忙跪迎。
“徐院判回来了吗?”端珵环视暖阁一周,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心头倏然一紧。
宫女伏地回道:“启禀陛下,徐大人昨夜……并未归来。”
并未归来?
端珵眼神骤冷,迅速将寝殿内外亲自寻了一遍。没有。
那点不安已蔓延成冰冷的湍流。他立在长廊下,晨光刺目,心底却阵阵发寒。“难道还留在太医院?”端珵自言自语道。
他正打算亲自去太医院一趟,一名侍卫自廊柱后疾步而出,噗通一声跪倒,以首叩地。
“卑职罪该万死!昨夜徐大人奉召前往慈宁宫,卑职暗中随护。徐大人入内后,许久未出。可慈宁宫的人说,徐太医正在回禀医案,老祖宗听得仔细,还需些时辰。”
“卑职等无法擅入,只能在宫外苦候。直到有浓重焚烧气味传出,卑职心知有异,冒死闯入慈宁宫后,才发现徐大人,徐大人他……”
端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扶樱他怎么了?”
侍卫将昨晚在慈宁宫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禀报了端珵,端珵只觉耳边嗡鸣。
“扶樱……现下人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