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青抬起滚烫的脸颊,目光落在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
火光在保养得宜却布满细纹的脸上跳跃,将那份阴鸷衬得愈发森然。这张脸他确实有印象,常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
“冯公公?”他哑声吐出这个称呼。
“难为徐太医还认得咱家。”冯太监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咱家在慈宁宫当差有些年头了。几年前,徐大人那篇锦绣文章,可是让京城好几家老字号药堂,风评急转直下啊。”
他顿了顿,欣赏着润青眼中骤然涌起的惊愕与恍然——润青写那篇文章,只针对丹药害人之风,却从未深究那几家药堂背后究竟是何方神圣。
“现在明白了?”冯公公直起身,转向珠帘,语气恭敬却透着狠辣:“老祖宗,这徐润青冥顽不灵,闭目塞听,显然还未曾真心悔过。依奴才浅见,既是惩戒,便须令他时刻清醒,领会老祖宗的教诲。”
“不如这样,只要他敢闭上眼睛,奴才便让人掌嘴,务必让他睁着眼,好生看着这些‘邪说’是如何烟消云散的。”
珠帘后默然片刻,传来一声淡漠的:“准。”
“谢老祖宗。”冯公公躬身,再转向润青时,脸上已尽是残忍的快意。
“这些药堂,都是京城里经营了几代人的体面生意,背后不知多少宗亲贵胄、宫里老人指着它们份例贴补、年节供奉。徐大人笔锋如刀,一下子断了这么多人的财路,咱家只是还徐大人几个巴掌,不算过分吧?”
润青忍无可忍道:“等清予回来,让他扒了你的皮!”
死寂骤然降临,连空气都凝固了。
冯公公脸色一变,眼中闪过惊怒,尖声喝道:“狂妄!陛下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
珠帘后,太皇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冰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
“好,好得很。哀家原本顾及你是太医院之人,朝廷命官,不想对你动用宫规私刑,免得朝野非议。”
“不想你竟如此不知死活,说出这般狎昵悖逆之语。这便等于亲口承认,你与皇帝有私,以后宫之人自居了。”
“中宫皇后之位空悬,后宫之事,向来由哀家代为裁度。徐润青言行失检,魅惑君上,扰乱宫闱。哀家不能坐视不理。”
太皇太后略一停顿,仿佛在斟酌最合心意的折辱方式。
冯公公细长的眼睛在火光里微微一眯,转向珠帘的方向:
“老祖宗,奴才愚见,徐太医既然这般爱舞文弄墨,不如就让他在这儿,当着您的面,亲笔誊录《女诫》,以示悔过!这《女诫》讲的是女子德容言功,正可让徐太医……好好体悟何为‘本分’。”
“嗯。”太皇太后对这个提议似乎颇为满意,甚至有了一丝慵懒的玩味。她慢悠悠地道:
“既然要悔过,便须拿出十足的诚意。徐润青,你便伏地而书吧。”
伏地而书!
润青猛地抬起头。让他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抄写《女诫》,这已远非惩戒,而是彻底践踏他作为一个人、一个医者的全部尊严!
“臣……不能从命。”他声音嘶哑。
冯公公脸上掠过一丝意料之中的阴冷笑意。他并不着急,反而好整以暇地踱步到润青面前,弯下腰道:
“看来徐太医是还没认清处境……”
“小禄子——”
小禄子立刻上前一步,一副随时听命的模样。
“老祖宗的懿旨,岂容你违抗?”冯公公陡然拔高声音,厉声道:
“既然你不肯自己伏地,那咱家就帮帮你。给我掌嘴!什么时候你肯老老实实趴下抄了,这耳光,什么时候停。”
话音未落,“啪!”一记狠辣的耳光已经抽在润青本就红肿不堪的左脸上。
润青咬紧牙关,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仍倔强地挺着背脊。
“继续。”冯公公冷冷下令。
“啪!”“啪!”
耳光左右开弓,毫不留情。令人羞耻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宇中回荡,每一次都伴随着火辣辣的剧痛和更深的眩晕。
润青的脸迅速肿得更高,嘴角不断有新的血丝渗出,眼前阵阵发黑。然而脖颈和后脑却被两个太监死死控住,他连偏头躲避都做不到。
“徐太医,何必呢?”冯公公的声音带着虚伪的叹息,“不过是趴下写几个字而已。咱家知道你们读书人向来清高,但骨气难道比你的身子骨还重要?”
又一记耳光,力道之大,让润青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外界的声音。喉间涌上浓重的血腥味。
“还不肯?”冯公公似乎失去了耐心,语气转狠,“给咱家打!打到他肯为止!老祖宗面前,岂容你这般顽抗!”
耳光如疾风骤雨般落下。润青的意识在剧痛和羞辱中逐渐涣散。视线模糊,只能看到眼前晃动着太监狰狞的衣袖和冰冷的地砖。
身体的本能开始叫嚣着屈服,那根名为“尊严”的弦,在持续不断的暴力摧折下,发出了濒临崩断的哀鸣。
“我写……”润青试图吞咽满口血腥,带着重重的鼻音道。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撕扯出来。
冯公公挥手示意周围的太监松手,小禄子也终于停下了动作。
一点一点的,润青弯曲了曾经挺直的脊梁,俯下了曾经高昂的头颅。身体最终完全伏倒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面上。
他伸出手,颤抖着,握住了那支笔。
笔尖蘸墨,落在雪白的纸上。
第一笔,拖出长长的一道墨痕,歪斜无力,如同他此刻破碎的尊严。
冯公公满意地勾起嘴角:“总算开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