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垂首道:“徐大人似乎不愿在宫中多留片刻,卑职便依照他的意思,将他送到了葛氏医馆。”
端珵赶到医馆时,润青正陷在昏睡中。
说是昏睡,却更像在做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别,别烧我的……书稿……”
他眉头紧锁,唇间偶尔溢出破碎含糊的呓语,仿佛仍被困在那个冰冷的宫殿里,承受着无尽的折磨。
脸颊和嘴角肿得骇人,指印交错,青紫斑驳,在苍白肌肤的映衬下,触目惊心。
端珵用手虚拂过他的脸,心疼得连呼吸都滞涩了。
“幸好都是些皮外伤。”葛世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波澜不惊,好像早已经料到他会来:
“虽看着吓人,但筋骨脏腑无碍。只是急火攻心,郁结于内,气血翻涌,再加上……神思受创颇深,才一直昏睡。我已经帮他施了针,开了安神清心的方子,低热也退下去些,脉象比刚送来时平稳多了。”
葛世医虽然没问发生了什么事,但端珵胸口却满是沉沉的自责。他小心地为润青掖了掖被角,在他的气息拂过润青额发的刹那,睡梦中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紧锁的眉头极细微地松动了一瞬,仿佛潜意识里认出了这熟悉的温暖。可那具身体随即无意识地往被子里瑟缩,呓语变成了压抑的呜咽,整个人蜷成更防备的姿态。
“外伤易愈,可这心头惊惧悲愤之气,恐非药石所能速解,还需时日平复,”葛世医意味深长地看了端珵一眼:“更忌再受刺激。”
端珵愧疚地点点头:“烦请您费心照料。需要什么药材,无论多珍贵,直接去太医院取,或告诉我。”
“草民明白。”
端珵仔细吩咐了暗卫一番,又在榻边驻足许久,方才转身离去。
回到宫中,天已大亮。端珵已经整整一宿未合眼,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此刻,一种冰冷刺骨的怒焰在他胸腔里熊熊燃烧,将所有困倦焚烧殆尽。
他未进茶饭,径直走向慈宁宫。
踏入慈宁宫时,太皇太后刚用过早膳。殿内檀香袅袅,看似一派祥和安宁,地上也被打扫的光洁如镜,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是端珵立刻嗅出了空气中那缕残余的、挥之不去的焚烧气味。这气味钻进鼻腔,瞬间点燃了他压抑了一路的愤怒,胃里一阵翻搅般的反感。
看见端珵走进来,太皇太后眼皮微抬,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皇帝回来了。哀家听说你连日来巡视河工,辛苦了。”她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只是寻常的关切。
端珵在阶下停步:“孙儿给皇祖母请安。劳皇祖母挂心了。”
他睨了一眼侍立一旁的冯公公,这一眼,竟看得冯公公头皮一麻,后背瞬间渗出冷汗,往太皇太后身边缩了缩。
“哀家猜,”太皇太后打量着他,缓缓道:“皇帝刚回宫,就这么急着赶过来,应该是不止是向哀家请安这么简单吧。”
“孙儿来,是想问问皇祖母。”端珵抬高了声调:
“昨夜,太医院副院判徐润青奉召前来慈宁宫,究竟‘回禀’了何种医案,需要皇祖母动用到掌嘴罚跪、焚毁手稿这般手段来‘教诲’?”
太皇太后“啪”地一声放下茶盏,脸上的慈和之色褪去,转为一种居高临下的严厉:“皇帝这是来兴师问罪了?为一个太医,质问哀家?”
“徐润青是朝廷命官,太医院之首,更是于国于民有功的良医。”端珵字字掷地有声:
“即便有错,自有大郸国律法处置。敢问皇祖母,昨夜种种,遵循的是何种法度?还是说,在这慈宁宫里,皇祖母的喜怒,便是唯一的法度?”
“放肆!”太皇太后猛地一拍扶手,东珠哗啦啦散落一地:“你这是在指责哀家滥施私刑?徐润青狂妄悖逆,直呼帝讳,言语狎昵,以男子之身行魅惑之事,哀家身为后宫之首,难道还管教不得?”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蛊惑君心,祸乱宫闱不成!”
“蛊惑君心?祸乱宫闱?”端珵重复着这两个词。他无声地低笑了一下:
“皇祖母既然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孙儿也不必再避讳什么。是,扶樱于孙儿而言,确非寻常臣子。孙儿信他,重他,愿将他长留身侧。”
“孙儿已决意立他为后,正位中宫!”
此言一出,不啻于在慈宁宫投下一道惊雷!不仅珠帘后的太皇太后猛地坐直了身体,连侍立在旁的宫人也都骇然失色。皇帝……要立一个男子为后?!
端珵平静道:“孙儿知道,此事惊世骇俗。但孙儿之心,已不可转圜。”
“朕要的皇后,不仅仅是摆设,而是能与朕并肩、忧国忧民、真正对江山社稷有所助益之人。徐润青,便是此人。”
他目光如冰刃般刺向冯太监:“在朕已属意他为未来中宫的情形下,皇祖母身边的人,竟敢公然羞辱、凌虐朕选定之人,是在挑衅朕的意志,践踏朕的颜面!”
“皇祖母年纪大了,身边难免有小人蒙蔽,搬弄是非。今日,就让孙儿代为清理门户!”
冯太监两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奴婢……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啊!老祖宗,老祖宗,快救救奴婢!”
太皇太后脸色铁青:“皇帝!你这是做什么?打狗也需看主人面!冯昌是哀家用了三十年的老人!”
“正因是老人,更应知晓分寸,恪守本分!”端珵寸步不让,声音陡然转厉,“他却怂恿皇祖母行此手段阴险毒辣之事,其心可诛!来人!”
随侍的御前侍卫应声而入。
端珵冷声道:“‘请’太监冯昌去北镇抚司值房,好好问话。昨夜慈宁宫发生的一切,我要知道每一个细节。另外,传朕口谕,慈宁宫昨夜参与执刑的所有太监宫女,一律暂时看管,分开讯问。”
侍卫领命,不顾冯昌杀猪般的哭嚎求饶,将他拖了出去。殿内其他宫人面如土色,抖若筛糠。
太皇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端珵:“你……你为了一个男人,竟敢在哀家宫里如此行事!你眼里还有没有孝道!有没有祖宗家法!”
“孝道,不是纵容身边人为非作歹的借口。至于祖宗家法——孙儿正是要维护皇家的体面与法度。皇宫是朕的家,朕不容任何人在这里滥用私刑。”
“好!好!好一个维护体面!”太皇太后颤巍巍地站起身,由嬷嬷搀扶着,走到内殿供奉的紫檀木匣前。她取出一把黄铜钥匙,打开木匣,捧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太祖皇帝遗诏在此!”太皇太后高举绢帛:
“‘后宫不得干政,外戚不得掌权,凡立后选妃,需重德容、慎出身,以固国本’!皇帝,你欲立一出身卑贱的男子为后,你这是公然违背太祖遗训!你要做不肖子孙吗!”
“孙儿要的,是活生生的江山与未来。”端珵声音沉了下去:“太祖爷爷立训,是为防外戚擅权、后宫乱政。徐润青无族无党,只有一身医术与一颗济世之心。他若为中宫,何来外戚?何来干政?”
“何为贵?何为贱?世家公卿,若只知盘剥黎民、尸位素餐,便是血统再尊贵,于国何益?出身寒微,却能以医术活人无数、于瘟疫中救万民于水火——如此功绩,难道抵不过虚无缥缈的门户之见?”
“强词夺理!”她厉声打断,“男子为后,亘古未闻!你让天下人如何看你?让史官如何写你!后世只会记得,大郸国出了个迷恋男色、悖逆人伦的昏君!”
“昏君?”端珵冷笑一声:“孙儿自登基以来,肃清吏治、整顿河工、减免赋税,可曾有一日懈怠?若只因所爱之人是男子,便成了昏君——那这千古名声,孙儿不要也罢。”
“孙儿今日来,是要告诉皇祖母,徐润青,我护定了。立他为后,我意已决。这非一时意气,而是深思熟虑。孙儿愿担千古骂名,但此生此世,绝不让他再受昨日之辱。”
“你……”太皇太后喉头一哽。
端珵不再看她,转向剩余的宫人,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冷漠:“传朕旨意,太皇太后年高体弱,需静心颐养。即日起,慈宁宫闭门谢客,一应饮食用度照旧,非持朕手令者,皆不得通传出入。”
“并着侍卫统领加派得力人手,但凡慈宁宫飞进飞出一只蚊虫,朕便拿你们是问!”
“属下领命!”
太皇太后颓然坐回椅中,脸色灰败。
殿内死寂,只剩下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头那不断回荡的、冰冷的声音:
他疯了……为了那个人,他真的什么都敢做……这皇宫,这天,怕是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