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青踏入太皇太后寝宫,刚要依礼跪拜,目光却猛地被殿中央的景象攫住——
那只硕大的铜火盆里炭火正红,而火盆前的地上,整整齐齐码着的,正是他这三年心血凝成、今日方才完成的书稿!一册册,一叠叠,墨迹犹新,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仿佛有了生命,又在等待着某种残酷的终结。
他呼吸一滞,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骤然褪去,冰凉一片。
“这……这是何意?”
一旁侍立的小禄子见状,上前半步,用一种近乎唱诵的腔调高声道:
“奉太皇太后懿旨!查太医院副院判徐润青所着医书,掺杂邪术异端,妄议先贤经典,惑乱医道正统!今悉数焚毁,以正视听,以靖妖言!”
润青脑中嗡鸣,但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开恐慌——还有副本!他素来谨慎,所着书稿皆有另誊副本,藏于太医院隐秘处。
他强迫自己镇定,抬眼望向珠帘深处,那里只有一片威严的沉默。
小禄子仿佛看穿了他瞬间的侥幸,忽然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
殿侧阴影里,一个小太监应声而出,怀里抱着另一摞书册,走到火盆前,将其重重叠放在原先那堆书稿之上。
润青瞳孔骤缩,最后一点血色也从脸上彻底消失。
“徐大人是不是在想,‘幸好还有副本’?”
小禄子俯身,随手抽出一页备份的书稿,在润青眼前晃了晃,语气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您藏得是挺巧,藏书阁西北角,第三排《太平惠民和剂局方》的书匣夹层里……啧,寻常人真找不到。”
他转向珠帘方向,躬了躬身,声音提高了些,满是谄媚与表功:
“奴才想着,既是老祖宗吩咐要一页不留,那自然得斩草除根,方显彻底。奴才这两日带着人,把太医院徐大人常去的地方,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请扫’了一遍。幸不辱命,连根带苗都给老祖宗掘出来了!”
一股灭顶的愤怒瞬间吞噬了润青的理智。那是他无数个日夜的心血,是他悬壶济世的夙愿所!岂能就此化作青烟?
他喉间滚出一声低吼,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兽,猛地向前扑去。文弱的表象下,是幼时与云戍嬉戏打闹、被岑钧随手点拨过的筋骨,虽然远称不上高手,但骤然爆发的力道与角度,绝非寻常书生可比。
“找死!”小禄子尖声厉喝。
早有准备的三四个太监从两侧迅猛扑上,铁钳般的手死死扣住他的肩膀、胳膊,将他牢牢按跪在地。
润青拼尽全力反抗,却无法挣脱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珍宝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小禄子惊魂甫定,脸上掠过一丝后怕。他几步上前,一脚踩在润青散落在地的袍角上,尖声叱骂:“好个徐润青!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还在老祖宗面前逞凶?看来真是被西域邪说迷了心窍,不知死活!”
他转向珠帘,语气立刻转为恭敬与邀功:“老祖宗明鉴!这姓徐的果然包藏祸心,不仅着写邪书,还意图抗旨不遵!奴才们拼死才将其制服,幸不辱命!”
珠帘后的那位却不领情,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赶紧办‘正事’吧。”
“是!”
小禄子躬身领命,再直起身时,脸上已尽是肃杀的得意。
“徐太医,”小禄子道:“老祖宗要你看清这‘异端邪说’是如何灰飞烟灭的,方能牢记教训,彻底醒悟。”
润青还没明白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见火盆边一名小太监,用银钳小心翼翼捻起书稿的第一页,手腕一翻,送入烈焰。
接着是第二页,第三页……
“给我一张一张的烧。”小禄子冷笑道。
润青的心像被那火舌猛地舔了一下,他抬头急喊:“太皇太后明鉴!臣的书绝非异端!里面每一句都是根据古方医理,加上臣多年行医验证所写,只想治病救人,求您……”
珠帘后传来一声冰冷的呵斥:“再啰嗦,便不是烧书这么简单了。”
那声音毫无转圜余地:“烧。”
最后一点光在润青眼里熄灭了。
他怔怔地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火光在他漆黑的眸子里疯狂跳动,映出那一页墨迹在烈焰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的整个过程。
纸页燃烧的噼啪声,像极了某种生命被炙烤时发出的细微爆裂。他试图挣扎,可那些铁钳般的手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火光映着他惨白如纸的脸,也映着众人冰冷的目光。
润青的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眼睛死死盯着那火光。
小禄子适时地微微俯身:“老祖宗慈谕,徐太医年轻,难免被海外奇谈所惑,走了岔路。此番焚书,是拨乱反正,是救你,更是为了维护我朝医道纯正,社稷安稳。望你经此一遭,能迷途知返,恪守本分。”
迷途知返吗?
润青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那些被指为“邪术异端”的,是他翻阅无数古籍、结合临床实证、反复推敲才敢落笔的新解;那些被斥为“妄议先贤”的,是他怀着对医道至高的敬畏,试图在古人智慧基础上更进一步的探索。
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恨不能掏出心肺来验证。
……
书稿就这样一页页被投入火焰,墨迹在橘红色的光芒中扭曲、消失。
润青慢慢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吞噬他心血的光景,抵抗这精神上的凌迟。
然而就在这时,“啪”一声脆响,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扇在他脸上,紧接着一个刺耳尖利的声音,伴随着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楚,在他耳边响起:
“徐大人,您认得我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