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朔手持玄铁令牌,穿过幽暗的甬道,最终在天牢最深处的囚室前驻足。
牢中关押着的,是十年前名动京华的顶级谋士洛梓霖。其父当年因上书激烈反对礼部挪用军费为太后贺寿,一月后,便于巡查河工的途中“意外”坠马,亡于湍急河水。
洛梓霖当即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以他的聪明才智,本有无数条生路可走,却选择了最决绝的一条。他四处奔走,搜集证据。然而手中的证词尚未呈递御前,自己便先被罗织罪名,构陷入狱。这结局,他早已预见,亦是他甘愿踏入的囚笼。
入狱之初,洛梓霖的妻子仍心怀希望,多次前来探视,泪眼婆娑地劝他:“夫君,他们说了,只要你肯认罪,且承诺不再继续追查下去,便可销案出狱,我们一家还能团聚……”
可他只是摇头,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
后来,探视的间隔越来越长,直到某一天,狱卒带来一句冰冷的口信:“洛夫人请您保重。”他怔在当场,如同被冰水浸透,明白这“保重”二字,便是永诀。不久,消息辗转传入:妻子已改嫁江南商贾,幼子亦随了他人姓氏。
从此,再无人为他奔走——不是旧日人脉薄情,而是那幕后黑手权势滔天。刑部人事换了一茬又一茬,他的案卷被归入“悬而未决”之列,积了厚厚尘埃,名字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再未激起半分涟漪。
他成了天牢里一个“不存在”的人,一个被权力和时光共同遗忘的囚徒。高墙之外,王朝依旧喧嚣,岁月兀自流转。而在这方寸囚室之内,他却在寂静中,将自身磨砺成了一把无人知晓的暗刃。
岁月蹉跎,十年光阴如水逝去。
天牢深处的霉味混着血腥,狱卒手中的油灯被过堂风吹得忽明忽灭。
雪光从高窗漏下,照见那人挺直脊梁,枯坐在石炕边。散乱的发丝间露出嶙峋的锁骨,镣铐加身却锁不住满身落拓风华。
囚室一角堆满书卷,层层叠叠直抵墙顶,甚至还有朝廷最新的邸报。有些散落在石炕上成了卧榻之处——他竟以书为枕,以卷为席。旁边还有一叠写满字迹的纸张。
云朔俯身拾起最上面一份手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北伐战略的分析与修正。每一笔都力透纸背,仿佛要将这十年的不甘与执着全部倾注其中。
纸上勾勒的不仅是山川地形与兵力推演,更将整个北伐的战略脉络彻底剖开。桩桩件件,分析得鞭辟入里,直指要害。甚至连某些将领故意驰援不力而导致的溃败,都被他以零散邸报的只言片语为引,推断出前因后果,还原了战场真相。
“奉旨提人。”云朔亮出令牌,目光扫过对方溃烂的手腕——那上面结着新旧交叠的血痂。
洛梓霖终于抬头。乱发间那双眼睛清亮得似寒夜里的星子,枯瘦如柴的手指,竟仍稳稳握着一支毛笔。
云朔挥手屏退狱卒。他缓步上前,靴底碾过潮湿的稻草,目光停留在那些书卷和手稿上。
“先生好手段,”云朔真心赞扬:“不仅能在这种地方读到书、写下心得,竟然还有心气为北伐失败之后的朝廷出谋划策。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狱卒也是人,自然也有他们搞不定的难处。”洛梓霖语气淡然。十年囹圄,竟未曾磨去他骨子里半分桀骜:“我不过提供些力所能及的帮助罢了。他们为了答谢我,自然会替我做事,不给我添额外的麻烦。”
云朔心中震动,这远比看到一个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神志昏沉的囚徒,更令他心惊。
他骤然意识到,眼前这人绝非需要人怜悯的阶下囚,而是亟待出鞘的瑰宝。
云朔凝视着他:“先生身负冤屈,却能以天下为念,为北伐殚精竭虑。这份心胸,在下佩服。”
洛梓霖“啪”的一声放下笔,“洛某不过不愿见北伐将士枉死,黎民受战乱之苦罢了。”
他看向云朔:“他们终于想起我来了?”
云朔摇了摇头:“我不是刑部的人,也不是大理寺的,我的剑,指向的——是慈宁宫那位。”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砸在洛梓霖的心上:
“她脚下踩着无数忠良的骸骨。令尊是其中之一,我的一家,亦是如此。梓霖先生,你在这暗无天日的牢中苦熬十年,等的难道不是一个能手刃仇敌的机会?等的难道不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让令尊得以瞑目的那一天?”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洛梓霖尘封十年的心狱。他为何入狱?为将这方囚牢化作炼狱,淬炼心智,磨砺锋芒,以待今日之约!他为何坚持?为胸中一口不屈的浩然气,为那份被权力碾碎的公道!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了至高无上的太后。
这份近乎残酷的坦诚,反而构成了最坚实的同盟基础——他们拥有同一个必须摧毁的敌人。
“良剑被弃十年,锋刃或许蒙尘,但剑魂一日未安眠。这十年,你非但未曾锈蚀,反而于困厄中将这方囚牢作了砥砺之石——我要的,正是先生这份经死地淬炼、愈显逼人的锋芒!”
洛梓霖胸膛微微起伏,十年的冤屈、隐忍、仇恨,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艰难地拖着沉重的镣铐,站起身,铁链在石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向云朔伸出那双布满新旧血痂的手,不是乞求自由,而是如同交付一件沉寂多年、只为饮仇敌之血而生的利器。
“大人,”他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洛某残躯,尚有可用之处。愿效犬马之劳。”
云朔看着那双手,没有丝毫犹豫,同样伸出手,与他重重一握。
“合作愉快,梓霖先生。”云朔沉声道,眼中寒光凛冽:“从今日起,我们的剑,将指向同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