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大军开拔在即,云朔却没有收到关于自己奏疏的半分消息。他的心一寸寸沉下去,渐渐意识到,他的这些心血,终究是付诸东流了。
告了半日假,他独自站在郊野的土坡上,望着韦字帅旗在朔风中猎猎翻卷。
铁甲洪流踏起滚滚黄尘,如一条巨龙向着北方迤逦而行。将士们的脸上混杂着亢奋与决绝,那是建功立业的渴望,也是奔赴沙场的凛然。战鼓声、马蹄声、兵刃相击声汇成浩荡的洪流,震得他心口发麻。
他心中五味杂陈,有失落,有不甘,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直到大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围观的人潮逐渐散去,他才默然转身,沿着清冷的街道,一步步走回泾水寺。
山门依旧,松柏常青,只是他的心,却像被这初冬的寒风浸透,沉甸甸地发凉。推开客房木门,墙角那柄“白鹊破云剑”静静倚着,仿佛也在无声叹息。
“今日回来这么早?”
云朔转头,见菡濯不知何时已倚在门框上,宽大僧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挺拔。
“嗯。”云朔低应一声,走到书案边坐下,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前方。
菡濯见他这般情状,没再说什么,便悄然离去。
不过一刻钟,他的身影再度出现在门外,这次手里多了个竹编食盒。
“快尝尝这个。”菡濯打开食盒,端出热气腾腾的一碗面。面汤清亮,缀着几片嫩青菜,最特别的是面饼被精心捏成了小鱼的模样,憨态可掬。
“这是……?”
“我捏的。”菡濯语气轻快,试图驱散满室沉闷:“试了好久,今天总算成功了。”
云朔仔细端详,面鱼鱼身鱼尾轮廓分明,连鳞片都用筷子细心压出了纹路。
“就是火候没太掌握好,”菡濯挠了挠光洁的后脑,“有几条鱼的尾巴都煮断了……”
面汤是用寺里的素高汤熬的,加了香菇和笋干,鲜香扑鼻。菡濯紧张地看着云朔吃下第一口:“味道怎么样?咸淡合适吗?”
“很好。”云朔又喝了一口汤,“比斋堂的好吃多了。”
菡濯又递给他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撒着芝麻的烤饼:“看你这样子,就知道没戏。”
他在云朔旁边坐下,肩膀撞了他一下:“别想了,人家三十万大军,不缺你这一纸方略。”
云朔望着窗外的枯枝叹气:“总是不甘心。”
“知道你不甘心。”菡濯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他忽然站起身,走到屋子中央,清了清嗓子:“别琢磨那些了,给你看个好玩儿的。”
云朔疑惑地抬眼。
只见菡濯神秘兮兮地从袖子里掏出个小布包。
“又弄什么?”云朔问。
“好东西。”菡濯打开布包,里面是些瓶瓶罐罐。“跟藏经阁那个扫地的老杂役学的,师父不知道。”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那老头以前在江湖上混过,会点易容的偏门。”
说着,他取出个小瓷瓶,在云朔面前晃了晃。
一股奇异的香气飘来,带着点檀香,又有点药草味。
云朔觉得眼前恍惚了一下,雾气氤氲中仿佛看见个穿着月白色医士袍的熟悉身影,那人回头对他浅笑,长睫在眼睑下晕开一小片温柔的灰——
“你看见谁了?”菡濯小声问。
“徐……”
云朔猛地回过神:“你用了什么?”
“一点小把戏。”菡濯得意地收起瓶子,“用迷魂香扰乱感知,让人心神松弛,产生幻觉。”
他又拿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往脸上一贴,坐在云朔对面的,赫然是一个另外一个自己。
云朔看得呆住了。
却见菡濯抬手在耳际轻轻一揭,面具应声而落,又变回了他原本的模样。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那张面具服帖得仿佛原本就是他自己的皮肤。
“看来那藏经阁的那位扫地僧,当真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云朔眸中难掩惊异,挑眉叹道。
菡濯嘻嘻一笑,带着几分小小的得意:“这不过学了他一点皮毛,怕是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呢。”
他凑到云朔耳边,语气里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等你当上大将军,我便易容成绝世大美人,混到敌酋身边替你打探军情。”
“千万别,”云朔摆手:“到时候露了马脚,我还得费神去捞你。”
“捞就捞呗,”菡濯满不在乎地坐回去,手指拨弄着食盒上的竹篾:“反正你不能丢下我不管。”
……
少帝顼宗的御书房内,烛影摇红。
邢埙躬身立在御案前,一身户部侍郎的紫色官袍更衬得他面皮白皙。多年前,他仰仗祖父邢烩之之余荫,不仅被钦点为新科状元,更直接进入户部任职。
此刻他刚禀完钱粮要务,见年轻的皇帝正用力揉按着眉心,便适时上前两步,将腰弯折得恰到好处,如同一条无声游近的蛇。
“北伐大军方才离开京畿,陛下便夙夜忧劳。龙体安康,才是社稷之福啊。”他的声音温和徐缓,似春风拂面。
“臣近日听闻京郊有处‘暗香阁’,虽在红尘巷陌,其中歌舞却堪称一绝。那里的姑娘不仅精通音律,更善解人意,最是能让人暂忘烦忧。”
少帝眉头微蹙,摆了摆手:“荒唐。战事将起,朕岂能耽于声色?”
邢埙偷偷觑了一眼少帝,见他面上并无半分愠怒,一丝得逞的快意掠过心头,神态却愈发恭敬:“陛下恕罪。臣岂敢贻误国事?只是念及陛下连日操劳,若能暂歇片刻,养精蓄锐,反倒是能更清明地处置军国大事。”
向来臣子们都只知道伸手要这要那,偶然听到这般“知冷知热”的话语,皇帝心中难免受用。
邢埙又稍稍凑近:“况且那处清雅,‘外人’并不知晓……”
少帝沉默不语,手指在奏折上重重敲击。一股被撩拨起来的冲动,正如野火般在他体内窜动,灼得他心痒难耐。他是被重重规矩束缚着的天子,却先是个血气方盛的男人。一个声音在他脑中蛊惑:为何不能就纵容自己这一回?
邢埙像是看透了顼宗的心思:“正因陛下肩负江山社稷,才更该保重龙体。”他声音恳切,“只是散心片刻,臣必当安排妥当,绝不会有损圣誉。”
顼宗轻咳一声,试图掩饰那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又状似无奈地挥了挥手:“罢了……你且去安排。只是切记,务必要隐秘为上。”
“臣,谨遵圣意。”邢埙深深一揖。他知道这颗名为“欲望”的种子已然种下,只待它在这位年轻帝王的心中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