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不过一夜,便将整座皇城覆盖得银装素裹,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纯净却也萧瑟。
街道上,官兵衙役们早已动员起来,顶着寒风大雪,手脚不停地清扫主要干道的积雪,生怕耽误了翌日百姓生计与官员上朝。
不少热心的青壮百姓也自愿加入,铁锹扫帚与积雪摩擦的沙沙声,成了这雪日里独特的背景音。
皇宫大内,各处宫殿的银丝炭都烧得极旺,红彤彤的炭火驱散了严冬的寒意,让殿内温暖如春。
经过多日的精心调养,景枫的身体在太医的看顾和无数珍贵药材的滋补下,总算恢复了大半,外伤已愈,脉象也趋平稳。
然而,人却像是被这场大雪冻住了魂灵,总是蔫蔫的,了无生气。
那个平日里话最多、最闹腾的安王殿下,一连多日竟可以一言不发,送来的精致膳食也动不了几筷,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原本明亮的眼眸也黯淡无光。
这可把宣帝愁坏了。
他自己心头还压着那块沉甸甸的玉佩和那道无法收回的赐婚圣旨,终日郁结,食不知味,夜难安寝,人也清减了不少。
可看着弟弟这副模样,他连自己的不适都暂且抛到脑后,政务之余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景枫,变着法儿地哄劝,甚至拿出往日最能拿捏景枫的、或威胁或利诱的手段,可如今不管他说什么,景枫都只是呆呆地望着帐顶,无动于衷,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
太医们诊了又诊,除了“忧思过甚、郁结于心”这等说辞,也束手无策。
无奈之下,宣帝终是叹了口气,对小福子低声吩咐:“去镇平王府,接许言之入宫。”
许言之踏入宫门时,漫天雪花依旧未停。
她一眼便看见宣帝独自立在景枫寝殿门外回廊的尽头,并未披大氅,只穿着常服,身影笔直,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廊外纷飞的大雪,眼神放空,不知陷入了怎样的沉思,连肩头落了薄薄一层雪也未曾察觉。
白茫茫的天地间,那一抹玄色身影,显得格外清冷而寥落。
许言之脚步微顿,深吸了一口气,将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强行压下,整理好表情,这才稳步走到宣帝身后,依礼半跪下去:“臣许言之,参见陛下。”
宣帝似被惊醒,缓缓转过身来。
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又清减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眼神深处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黯然。
他虚扶了一下:“起身吧。”
“谢陛下。”许言之站起身,垂手侍立。
“景枫他……”宣帝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些日子,茶饭不思,也不肯说话,像是……丢了魂一般。”
“太医院也……朕实在无法,才让人请你来。”
“或许……你的话,他能听进去一二。”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无力,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看着明显为弟弟忧心憔悴了许多的宣帝,许言之心中某处微微抽痛,她压下那丝不合时宜的难受,点了点头:“臣……进去看看他。”
“有劳。”宣帝颔首,目光却并未离开她的脸,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许言之转身,走向那扇紧闭的殿门。
就在她抬脚即将跨过门槛的一瞬间,不知为何,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宣帝早已转回了身,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廊外漫天飞舞的雪花。
那个背影,与许言之来时看到的一般无二,孤寂得仿佛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了一体。
许言之心头一涩,迅速收回目光,迈步进了殿内。
殿内温暖如春,炭火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药香。
景枫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宽大的床榻上,锦被盖到胸口,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落云端着一碗显然热过几次、已然不甚滚烫的燕窝粥,垂首守在床边,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担忧。
见许言之进来,落云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如同见到救星。
他连忙将粥碗轻轻放在床边的矮几上,躬身向许之行了一礼,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体贴地将殿门虚掩。
偌大的寝殿,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静得能听见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
许言之看了一眼床上似乎沉睡的景枫,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走到矮几旁,端起那碗尚带余温的燕窝粥,走到床边坐下。
“景枫,”她声音放得很轻,却足够清晰,“不起来吃一口吗?”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许言之耐着性子,继续道:“还要这样胡闹到什么时候?陛下为你揪心不已,人都瘦了一圈,你就忍心?”
依旧是一片死寂。
许言之顿了顿,放下粥碗,作势要起身:“既然安王殿下还未醒,或是……不愿见我,那我便先告退了。”
就在她话音刚落的刹那,她的衣角猛地被人从后面紧紧拽住了!
许言之转头,只见刚才还“沉睡”的景枫,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死死拽着她的衣角。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蓄满了泪水,泫然欲滴,直勾勾地盯着她,带着无限的委屈和控诉。
“许言之!”景枫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和哽咽,“你就……就不能多哄我两句吗?!你的心肠怎么能这么硬,这么狠!”
许言之看着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心中微软,面上却未露分毫,只重新坐下,端起粥碗,用勺子搅了搅:“莫要再胡闹了,先吃些东西。”
“我不吃!”景枫突然激动起来,猛地一挥手臂,竟将许言之手中的粥碗打翻在地!
“啪嚓!”一声脆响,瓷碗碎裂,温热的粥羹溅了一地。
景枫红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冲她低吼:“我若不这样‘胡闹’!你会来见我吗?!”
“许言之,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这都多少天了?!”
“从我病倒到现在,你可有来看过我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许言之看着地上狼藉的碎片和粥渍,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深深的无奈:“是我疏忽了,我……向你道歉。”
“道歉?呵……”景枫惨笑一声,别过脸去,“虚情假意!我不稀罕!”
许言之沉默了片刻,仿佛用尽了耐心,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那安王殿下,究竟要如何才肯用膳,才肯……振作起来?”
景枫猛地转回头,眼睛死死盯着她,像是赌气,又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语速极快地报出一串名字:“我要吃清风楼的荷叶熏鸡!洪福酒楼秘制的水晶肘子!杏花楼限量的三月春酒!还有东街王婆家的桂花糖糕,西市李记的炙羊肉……”
他一口气说了十几种京都城内最有名的吃食与美酒,有些甚至不是这个季节该有的。
这模样,不像点菜,更像是一种任性的发泄。
然而,听着他这看似无理取闹的要求,许言之那双总是沉寂的眼眸里,却渐渐漾开了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意,如同冰湖裂开的一道细缝。
她看着景枫,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缠着她要这要那、不达目的就撒泼打滚的小少年。
“好,”她轻声应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待你身子大好了,我陪你去吃,一样不落。”
景枫愣住了,似乎没想到她会答应得如此干脆。
他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小心翼翼地确认:“……真的?”
“嗯。”许言之肯定地颔首。
得到承诺的景枫,脸上并未出现预期的欢喜,反而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强撑的气力,整个人又蔫了下去,缓缓垂下头。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无尽的失落与彷徨:
“许言之……你真的……就不能同我在一起吗?”
“景枫。”许言之打断了他,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界限,“于我而言,你我是家人,是至亲,是可以交付后背的朋友。”
“这份情谊,无关男女之情,却同样珍贵,不可或缺。”
她看着景枫骤然苍白的脸,狠下心肠,继续清晰地说道:“我并不心悦你,并非你不好,而是……情之一字,无法强求。”
景枫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最后一丝希冀破碎的光芒,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脱口而出:“那你心悦谁?是……皇兄吗?”
许言之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和慌乱。
但她迅速稳住了心神,移开视线,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清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你好好修养,莫要再胡思乱想,胡言乱语了。”
这近乎默认的回避,让景枫最后一点力气也消散了。
他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不再看她,缓缓滑躺回床上,拉过锦被,将自己整个蒙住,只留下一片沉默的隆起。
许言之在原地站了许久,看着那团微微颤抖的被子,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弯腰将地上的碎片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转身,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出了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