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言之走出温暖的殿内,扑面而来的寒气让她微微蹙眉。
而更让她心头一凛的,是廊下那道并未离去的玄色身影,以及宣帝投来的、那双仿佛能穿透风雪与伪装、带着灼热探寻与未散尽震动的眼眸。
四目相对的一瞬,许言之几乎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一丝难以言喻的心虚如冰针般刺过心头。
她迅速收敛情绪,垂下眼睫,恭敬道:“陛下,安王殿下情绪已稍稳,应无大碍了,只需让人备些可口的膳食,耐心劝慰即可。”
宣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终究只是颔首,侧头对小福子示意。
小福子立刻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下去安排。
“殿下既已无事,臣……先行告退。”许言之再次行礼,声音平稳无波,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她转身,欲踏入那片纷扬的雪幕。
就在她抬脚的瞬间,手腕猛地被人从后方握住!
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坚决,指尖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竟有些烫人。
宣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带着一种压抑的、近乎恳求的追问:“你……就没有别的话,想同我说吗?”
风雪呼啸,掠过廊檐。许言之背对着他,身影僵直,没有回头。
她只是极轻地、叹息般地唤了一声:“陛下……”
这一声“陛下”,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言,是提醒,是界限,是无奈,也是拒绝。
宣帝眼中那刚刚因她临别关怀而燃起的微光,瞬间黯淡下去。
他手指微颤,缓缓地、极其不舍地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那一瞬间的失落,浓重得仿佛能压垮这漫天的雪花。
许言之得以脱身,没有丝毫犹豫,抬步向前。
冰冷的雪花立刻沾上了她的眉睫、肩头。
然而,就在她即将完全融入那片苍茫风雪、身影开始变得模糊的时候,她的脚步,却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穿透风雪,飘回廊下:
“陛下,是大楚百姓的陛下,万金之躯,关系社稷,当爱惜自己,莫让天下臣民悬心。”
她顿了顿,声音似乎更低了些,融在风雪里,几乎听不真切:
“冬日风雪冷冽,最易侵体……陛下,不该只着单衣,久立风口。”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迈开步子,真正地、决绝地走进了漫天大雪之中。
深色的身影很快被飞舞的雪片包裹、模糊,身后留下的脚印,也迅速被无情落下的新雪覆盖、抹平,最终消失不见,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宣帝怔怔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头因她最后那两句带着责备意味的关怀而泛起汹涌的、酸涩的惊喜。
她还关心他……她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我……会注意的。”他低声自语,仿佛她还能听见。
雪花落在他肩头发梢,他此刻却感觉不到寒冷,只有心头那一点灼热的余温。
但这短暂的悸动很快被另一种恐慌取代。
他猛地回过神,想起殿内的景枫,骤然转头看向寝殿大门——
只见那扇厚重的殿门,不知何时竟打开了一道缝隙。
景枫就站在门后,只穿着一身单薄的雪白里衣,赤着脚,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双眼红肿未消。
“景枫!”宣帝心头剧震,慌忙上前。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砰”地一声闷响!
景枫用尽了全身力气般,猛地将殿门从里面关上了!
沉重的门扇重重合拢,险些撞到宣帝的鼻尖,也彻底隔绝了内外。
“景枫!景枫!开门!你听皇兄说!”宣帝焦急地拍打着门板,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慌乱。
屋内,没有任何回应。
没有哭声,没有骂声,只有一片死寂。
宣帝的拍门声和呼唤声在风雪廊下显得异常无助。
一旁的落云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扑通跪下,心中懊悔万分,恨自己刚才为何没有及时提醒陛下注意隔墙有耳,或者劝走陛下。
殿内,门后。
景枫背靠着冰凉厚重的门板,缓缓滑坐下去。
单薄的里衣根本无法抵御地砖的寒气,他却浑然不觉。
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寒意直透骨髓,却比不上心中的万一。
他颓然又狼狈地蜷缩在门后,将脸埋进屈起的膝盖。
原来,不是他不够好。
原来,那个人心里,真的装着别人。
而那个人,偏偏真的是……皇兄。
一颗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失去了温度。
宫门外
许言之刚踏出宫门,一直强压着的气血再也控制不住,喉头一甜,猛地俯身,一口鲜血直接喷在了洁白无瑕的雪地上!
刺目的鲜红在纯白之上晕开,如同一朵凄艳绝望的花。
“世子!”一直候在马车边的玉卿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前,稳稳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都变了调。
许言之借着他的力道站稳,抬手用袖口掩住唇,指缝间仍有鲜红渗出。
她脸色惨白如纸,气息紊乱,却强自镇定,对玉卿摇了摇头,声音低哑:“无妨……莫要声张。”
在玉卿心惊胆战的搀扶下,她艰难地登上马车。
车厢内,暖炉烧得正旺,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
玉卿手忙脚乱地从炉上拎下一直温着的茶壶,倒出一杯热茶,小心地递到许言之手中,眼中满是惶恐与心疼:“世子!您这……”
许言之接过茶杯,温热的水汽氤氲了她苍白的脸。
她抿了一小口,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语气竟异乎寻常的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不用担心,真的没事,只是……快到十五了,玉血丹的药力有些反噬罢了。”
“每月如此发作,吐血伤身,长此以往,您的身体如何承受得住!”玉卿急得眼睛都红了。
“今日……是天气太冷,体内旧伤与药力冲撞得厉害了些。”许言之放下茶杯,倚靠在车壁上,闭目缓息,“方才在宫中,怕陛下与景枫看出端倪,平白添了他们忧虑,便强行用内力压制了片刻……稍有反噬,不碍事。”
她说得轻描淡写,玉卿却深知其中凶险。
强行压制玉血丹的反噬,无异于饮鸩止渴,对经脉的损伤极大。
他猛地跪在车厢里,声音哽咽:“是属下无能!不能替世子分忧,也不能寻到解药……”
“玉卿,”许言之睁开眼,疲惫却温和地看着他,“别再胡说,此事与你无关,更非人力可轻易扭转,快起来,我们回府。”
玉卿满心愧疚与无力,咬着牙起身,不再多言,退出车厢,坐在车辕上,却将马车驾得尽可能平稳,生怕再颠簸到车内那人。
马车在覆雪的道路上缓缓行驶,摇晃颠簸。
车厢内,许言之独自靠在软垫上,听着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嘎声。
寂静中,她忽然又低低地咳嗽了几声,随即,一丝鲜血再次从她唇角蜿蜒流下。
她似乎早有预料,神色淡然地抬起手指,用指腹轻轻拭去那抹刺目的红。
然后,她垂眸,静静地看着自己指尖那点逐渐冷却、变得暗沉的殷红。
看着看着,她忽然极轻、极淡地,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痛苦,没有不甘,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嘲弄。
“呵……”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温暖却空洞的车厢里:
“一条偷来的……残命罢了……”
“又何苦……再去拖累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