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兵的叫喊声在身后忽远忽近,像猎犬的吠叫,紧咬着不放。程瀚每迈出一步,左腿的枪伤就传来钻心的剧痛,冷汗混着林间的露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苏梅和丽媚几乎是用身体架着他往前挪,两人也早已气喘吁吁,脸色苍白。柱子背着昏迷的老船工,步伐依然沉稳,但额角暴起的青筋和沉重的呼吸,显示着他的体力也逼近极限。陈久安在前方挥刀劈砍着拦路的藤蔓荆棘,动作迅捷,但不时警惕地回望,眼神锐利如夜枭。
“快!山梁就在前面!”陈久安压低声音催促,指向黑暗中一道更加浓重的轮廓。
那所谓的“鬼见愁”,在渐起的晨雾中只显出一个狰狞的剪影,两座几乎垂直的峭壁相对而立,中间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峡谷,风声穿峡而过,发出凄厉如鬼哭的呜咽。绝壁之上,云雾缭绕,根本看不到任何栈道的痕迹。
“栈道……在哪里?”丽媚喘息着问,声音带着绝望。
陈久安没有回答,而是冲到左侧峭壁边缘,蹲下身,用手快速扒开一片茂密的爬山虎和乱石。随着覆盖物的清除,一条狭窄、近乎垂直、由粗糙木桩和藤索组成的“路”,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那与其说是栈道,不如说是一道贴在崖壁上的简陋天梯,木桩深深楔入岩缝,之间用浸泡过桐油的粗藤连接,仅容一人侧身攀附。许多木桩已经腐烂,藤索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黑黢黢,看不出究竟还承不承得住力。栈道向下延伸,没入下方翻涌的雾气之中,不知通向何处。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拿命在赌博!
“这是当年山里采药人和走私贩子留下的,知道的人极少。栈道通到峡谷对面的一个隐蔽山洞,穿过山洞,就能绕到敌人后方,摆脱追兵。”陈久安语速极快,“我先下,探路。柱子,你垫后。程瀚同志在中间,苏梅、丽媚,你们一定扶稳他,抓紧藤索,一步一步下,千万别往下看!记住,身体紧贴崖壁,脚踩实了再换手!”
话音刚落,身后的林子里已经传来清晰的树枝折断声和日语、汉语混杂的吼叫:“在那边!”“他们跑不了!”“快追!”
没有时间犹豫了!
陈久安深吸一口气,率先踏上栈道。他动作灵巧如猿猴,双手紧抓藤索,双脚稳稳踩住木桩,身体几乎与崖壁平行,迅速向下移动了几步,然后停住,抬头低喝:“下!快!”
柱子将昏迷的老船工用剩余的绳索紧紧绑在自己背上,对程瀚三人重重点头:“下!我断后!”
程瀚一咬牙,在苏梅和丽媚的搀扶下,挪到栈道边缘。低头看去,云雾在脚下翻滚,深不见底,风声凄厉,仿佛来自幽冥。眩晕感瞬间袭来。
“别看下面!”苏梅在他耳边低语,声音虽颤却坚定,“看着我,程瀚,看着我。一步一步来。”
程瀚强迫自己收回目光,看向苏梅近在咫尺的、虽然沾满污迹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他点点头,双手抓住冰凉湿滑的藤索,受伤的左腿几乎用不上力,全靠右腿和双臂的力量,小心翼翼地将身体重心移下第一个木桩。
木桩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微微下陷。程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稳住了。接着是第二步,第三步……苏梅和丽媚紧随其后,一前一后,几乎是用身体围护着他,不断低声提醒:“踩稳……左边那根桩子看起来结实……抓紧,别松手……”
柱子最后踏上栈道。他背负一人,体重最大,每一步都让栈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他下盘极稳,动作节奏分明,显示出惊人的核心力量和控制力。
就在他们向下移动了大约十几米,头顶的栈道入口已被崖壁凸起遮挡时,追兵赶到了崖边。嘈杂的人声和手电筒在上面晃动。
“人呢?”
“不见了!”
“看!那边有路!”
“是栈道!他们下去了!”
几声枪响,子弹打在头顶的崖壁上,碎石簌簌落下,有几块擦着程瀚的肩膀飞过。
“别开枪!蠢货!打坏了栈道谁也别想追!”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听起来像伪军头目)吼道,“下去追!他们带伤员,跑不远!”
紧接着,栈道上方传来试探性的踩踏声和惊恐的咒骂。显然,追兵也被这险峻的栈道吓住了,踌躇着不敢立刻下来。
这给了程瀚他们一点宝贵的时间。陈久安已经下到栈道中段,找到一处略微突出的岩石平台,暂时歇脚,并向上打出手势,示意安全。程瀚三人艰难地向下挪动,受伤的腿和透支的体力让每一次移动都异常痛苦。苏梅和丽媚的手臂被粗糙的藤索磨出了血,却死死不肯松开。
突然,上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和重物坠落的长长回声!显然有追兵失足跌下了深渊。这更引发了上面的混乱和恐惧。
“妈的……这鬼地方……”
“长官,太危险了!要不要绕路?”
“绕路?绕到哪里去?追丢了人,太君饶不了我们!下!用绳子绑着,一个个下!”
追兵还是决定冒险了。而且,他们似乎想到了更“安全”的办法。
程瀚他们不敢停留,继续向下。栈道越来越湿滑,有些木桩已经松动,需要用脚试探很久才敢踩实。雾气浓重,能见度不足三五米,冰冷的湿气渗入骨髓。程瀚的伤口在剧烈运动和寒冷刺激下,又开始渗血,意识因为失血和剧痛开始有些模糊。
“程瀚!坚持住!马上就到了!”苏梅的声音带着哭腔,在他耳边不断响起,像一盏风中的烛火,微弱却执着地照亮着他逐渐沉沦的意识。
终于,在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之后,陈久安的声音从下方雾气中传来:“到了!平台!跳下来,不高!”
程瀚低头,模糊看到下方不远处一个相对宽敞的岩石平台,陈久安正张开手臂准备接应。他鼓起最后力气,松开藤索,向前一跃。
陈久安稳稳接住他,将他放在平台上。紧接着,苏梅和丽媚也跳了下来,两人瘫倒在地,几乎虚脱。最后是柱子,他背负着老船工,如同一座沉稳的山岳,稳稳落在平台上,只是额头的汗水已如小溪般流淌。
平台位于峭壁中部,一侧是他们下来的栈道,另一侧,岩壁上赫然有一个被藤蔓遮掩了大半的洞口,黑黢黢的,不知深浅。风声从洞中吹出,带着一股土腥和霉菌的味道。
“进洞!”陈久安没有丝毫耽搁,率先拨开藤蔓,侧身钻了进去。柱子将老船工放下,探了探鼻息,眉头紧锁,摇了摇头。老船工伤势过重,已经没有了呼吸。这位沉默而勇敢的黄河摆渡人,为了护送他们,将生命永远留在了这绝壁之上。
世间不允许哀悼。柱子轻轻合上老船工的双眼,将他安置在平台角落,用一些石块稍作掩盖。然后转身,帮助苏梅和丽媚搀起程瀚,迅速进入山洞。
洞口狭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但进入数米后,里面豁然开朗,是一个天然的溶洞。洞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水滴从钟乳石上滴落的空灵声响。空气潮湿阴冷,带着浓郁的矿物质气息。
陈久安划亮了一根随身携带的、用油纸小心翼翼包裹着的火柴,微弱的火光照亮了方圆几尺。他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半截蜡烛。点燃蜡烛后,洞内的景象才隐约可见——洞顶高耸,布满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地面湿滑,有地下河浅浅流淌的痕迹,蜿蜒通向黑暗深处。
“跟着我,沿着水流方向走。这洞另一端出口在半山腰,外面是密林,应该安全了。”陈久安举着蜡烛,走在最前面。蜡烛的光晕在巨大的黑暗洞穴中显得微不足道,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路,更远处是吞噬一切光线的浓黑,未知的窸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可能是水声,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五人沿着地下河边缘,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程瀚几乎是被拖着走,意识在清醒和模糊之间徘徊。苏梅和丽媚也早已筋疲力尽,全靠意志支撑。柱子依旧保持着警惕,走在最后,不时回头倾听。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半个时辰,也许更久。洞穴似乎没有尽头,曲折迂回,岔路偶现。全靠陈久安凭借记忆和微弱的水流声引路。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陈久安猛地停住脚步,举起蜡烛,示意大家噤声。
前方不远处,烛光隐约照出几个模糊的人影,挡住了去路!那些人影静立不动,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诡异莫名。
所有人瞬间汗毛倒竖,心脏几乎停跳。难道敌人已经绕到前面堵截?还是这洞穴里另有玄机?
柱子瞬间拔枪,闪身挡在程瀚三人身前。陈久安也缓缓抽出了腰间的匕首,将蜡烛稍微举高。
微弱的黄光向前延伸,终于勉强照亮了那些“人影”的真容。
不是人。
是几尊造型古拙、布满青苔和裂痕的石像。石像似乎是佛教或道教的造像,但面目已被岁月和湿气侵蚀得模糊不清,静静地矗立在洞道两侧,仿佛亘古以来就守护着这条隐秘的通道。石像后方,洞穴变得更加开阔,隐约可见人工修凿的台阶和石壁上的模糊刻痕。
“这是……古人修的?”苏梅低声惊呼,带着难以置信。
陈久安显然也第一次见到此景,眼中闪过惊讶,但随即被思索取代:“看来这洞穴不简单。或许曾是古代躲避战乱或进行某种仪式的场所。不管怎样,有石像和台阶,说明离出口可能不远了,而且这条路古人走过,应该能通。”
他示意大家保持警惕,继续前进。绕过石像,踏上湿滑的石阶。石阶向上延伸,空气似乎不再那么潮湿窒闷,隐隐有凉风从上方吹来。
希望,如同那微弱的烛火,在无尽的黑暗与绝境中,再次摇曳着升起。
就在他们沿着石阶向上,感觉出口越来越近时,身后深邃的洞穴黑暗中,毫无征兆地,传来了一声清晰的、金属摩擦岩石的脆响,以及……一声极其轻微、却让所有人血液几乎冻结的日语低语:
“……见つけた。”(找到了。)
敌人,竟然也追进了洞穴!而且,听声音,距离并不远!
绝境,并未过去。新的猎杀,在这千年前古人开凿的黑暗迷宫里,骤然降临。前有未知的出口,后有索命的追兵,烛火摇曳,映照着五张凝重而决绝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