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岭工坊的夜灯亮得昏黄,霍尘坐在电脑前,指尖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有落下。
屏幕上是千里山河图幻境的最新脚本——唐宋坊市篇的战争支线。特罗斯的指令很明确,要求她加入“边境战乱,匠人逃难”的桥段,既能制造戏剧冲突,又能迎合西方对东方历史“战乱频发”的刻板印象。
霍尘盯着“战乱”两个字,眉心狠狠蹙起。她原本的构想里,这一篇章只有竹篾翻飞的声响、染缸里氤氲的靛蓝,还有老匠人带着学徒刻木的笑语,没有刀光剑影,更没有流离失所。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按照指令敲下第一句台词,可指尖刚触到键盘,一股尖锐的痛感就猛地窜上心头。
眼前的电脑屏幕骤然扭曲,昏黄的灯光变成了刺眼的火光。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年的雨夜,父亲书房的窗户被人砸碎,破碎的玻璃渣溅在地板上,像一地冰冷的星子。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闯进来,翻箱倒柜地搜着什么,父亲死死护着书桌抽屉,被他们粗暴地推倒在地,额头磕在桌角,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他手里的旧档——那是揭露议会用幻镜技术制造混乱的证据。
“叛国贼!”那些人的呵斥声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她的耳朵里,“竟敢对抗议会,你找死!”
父亲的声音带着血沫,却依旧坚定:“历史的真相,绝不能被你们篡改!”
雨声、呵斥声、玻璃碎裂声,混杂着父亲压抑的咳嗽声,在她的脑海里炸开。霍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尖冰凉得失去了知觉,键盘上的字符在她眼里变成了一片模糊的血色。
她猛地闭上眼睛,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旁边的竹编篮里,放着她亲手编的小竹筐,竹篾的纹路硌着她的手背,带来一丝微弱的触感。这触感像一根救命的稻草,让她混沌的意识稍稍清醒了几分。
再睁眼时,屏幕依旧是那个未完成的脚本,窗外是雪岭的晚风,带着松针的清香,不是那年的雨夜。
霍尘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她抬手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到眼角的湿润,才发现自己哭了。
原来,她不是不喜欢历史里的血腥战争。
她是害怕。
害怕那些刀光剑影的描写,会勾起她对父亲遭遇的记忆;害怕那些流离失所的桥段,会让她想起父亲被污蔑叛国后,自己东躲西藏的日子;更害怕自己笔下的每一个战乱场景,都会变成现实里权力倾轧的复刻。
她一直以为,自己把幻境的历史改成温和派,是为了守护雪岭的文脉,为了给民众构建一个安稳的精神家园。可直到这一刻,她才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一种逃避。
逃避那些血淋淋的真相,逃避父亲惨死的事实,逃避自己心底那道从未愈合的伤口。
她的心源创伤,从来没有被真正处理过。
父亲的冤案还没有彻底昭雪,议会的黑幕还没有完全揭开,那些藏在历史褶皱里的血腥与残酷,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的心底。她不敢触碰,只能用温和的叙事,把它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假装它不存在。
霍尘看着屏幕上的“战乱”二字,缓缓摇了摇头。她抬手,将这两个字删掉,换成了“丰收市集”。
然后,她在脚本里写下:“秋阳正好,坊市喧嚣,匠人摆开摊位,竹编、染布、木雕琳琅满目。孩童围着糖画人拍手欢笑,老人坐在茶摊前,讲着祖辈传下来的手艺故事。”
没有战争,没有血腥,只有人间烟火,岁月静好。
写完这些字,霍尘轻轻舒了一口气,心里的紧绷感渐渐消散。
她知道,这样的改编,又会被特罗斯诟病“缺乏冲突”。
可她不在乎。
她宁愿被指责,宁愿放弃那些所谓的“戏剧张力”,也要守住这份温和。
这是她对抗创伤的方式,也是她能给自己的,唯一的安慰。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键盘上,也落在那个小小的竹编筐上。霍尘伸出手,轻轻摩挲着竹筐的纹路,眼底的光芒渐渐坚定。
等父亲的冤案昭雪的那一天,等议会的黑幕被彻底揭开的那一天,她或许,才有勇气,去正视那些历史里的血腥,去写下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真相。
只是现在,她还需要一点时间。
一点,与自己的创伤和解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