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醉仙楼”,喧嚣褪去,只余下一种浮华散尽的颓靡。
浓得化不开的脂粉甜香,混杂着角落里挥之不去的、仿佛渗入木质纹理的血锈味,还有烈酒泼洒后的辛辣,在沉闷的空气中发酵,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夜晚的独特气息。
二楼临窗的雅间内,烛火摇曳,光影昏黄。
沈璃一身月白锦缎男装,玉冠微斜,刻意营造出几分风流公子的不羁。
她斜倚在铺着暗红锦缎的矮榻上,指尖捻着一枚浑圆小巧、触手温润的蜜蜡丸——蜡丸内部,是她精心封存的雄黄粉末。
她眸光清冷,如同寒潭映月,看似慵懒地欣赏着窗外秦淮河上零星的渔火,实则将雅间内外每一丝动静都纳入耳中。
“龟公,”她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属于男子的清越。
指尖微弹,那枚雄黄蜜蜡丸划出一道微不可查的弧线,“咚”地一声轻响,精准落入龟公刚斟满的劣质酒盏中,瞬间沉底,酒液微漾。
“去,请杏雨姑娘带着她的‘宝贝’来见本公子。就说……”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如刀,“漠北金矿的新东家,要亲自验货。”
龟公浑浊的眼睛贪婪地扫过沈璃腰间看似价值不菲的玉佩,又看了看杯中沉底的蜡丸,只当是这位“公子哥”的某种怪癖,脸上堆起谄媚的笑,连声应诺退下。
屏风之后,传来一阵压抑的、瓷器碎裂的脆响!
那声音不大,却异常刺耳,像是某种绝望的挣扎被强行扼断。
门帘掀动,一股浓重的、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一个纤细的身影,几乎是匍匐着膝行而出。
醉仙楼曾经艳冠群芳的花魁杏雨,此刻形容枯槁,如同被暴风雨摧残过的残花。
她身上那件早已洗褪了颜色的旧襦裙,下摆竟已看不出原本的色泽,被一层厚厚的、墨绿色的湿滑青苔完全覆盖!
那青苔如同活物般吸附在布料上,随着她的移动,在光洁的地板上拖出两道粘腻、湿冷的痕迹,发出令人牙酸的“滋啦”声。
裙裾之下,她纤细的脚踝上,赫然锁着一条乌黑沉重的铁链!
铁链的环扣深深嵌入皮肉之中,边缘处甚至已经磨出了森森白骨,血污、脓液与青苔混合在一起,触目惊心。
她低垂着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裸露出的脖颈和手腕,
苍白得毫无血色,如同久不见天日的幽魂。
杏雨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
她艰难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曾经绝色如今却布满憔悴与麻木的脸,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
她双手捧着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物件,如同献祭般,颤抖着举过头顶,呈到沈璃面前。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被长久折磨后的虚弱:“公…公子…账…账本在此……”
沈璃的目光掠过杏雨脚踝那惨不忍睹的伤口和满裙的青苔,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怒意,但面上依旧平静无波。
她伸手接过那沉重的油布包裹,一层层解开。
两本册子显露出来。一本封面华丽,用的是上好洒金纸,上书“醉仙楼花销流水”,字迹工整娟秀。
另一本则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破旧,封面空白,纸张泛黄粗糙。
沈璃先拿起那本华丽的“明账”。
指尖翻动,一页页记载清晰:某年某月某日,购上等胭脂水粉若干银两;某位大人豪掷千金为某某姑娘缠头;修缮楼阁支出几何……一笔笔,一桩桩,看似毫无破绽,记录着这座销金窟表面的奢靡与繁华。
她的目光只在明账上停留片刻,便毫不犹豫地丢开。
随即拿起了那本破旧的“暗账”。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便是密密麻麻、排列诡异、如同天书般的符号和数字!
沈璃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正是她此行的目标!
这本暗账,才是醉仙楼乃至其背后势力真正的命脉所在!
它使用了极其精妙的双账本技法进行伪装和加密。
其中,“红绡”二字并非指代那位叛逃的侍女,而是冰冷的铁矿石代号;“杏花”也非指春日娇蕊,而是私盐的隐晦称呼……
沈璃的目光如鹰隼般快速扫过一行行触目惊心的记录:某月“红绡”出库三千斤运往何处;某日“杏花”入库五千担由何人经手;甚至详细记录着通过青楼渠道洗白的巨额黑钱流向……
翻到最后一页,沈璃的指尖猛地顿住!
一行格外刺目的记录映入眼帘:
“甲字癸卯年三月初七,支取库银八千两,购‘天外陨铁’一块,特供虞侧妃护心镜熔铸之用。(注:工费另计)”
——甲字癸卯年三月初七!
这正是虞槿那面关键时刻替她挡下致命一击、由特殊陨铁熔铸的护心镜的制作日期!
这本暗账,竟将如此隐秘的支出都记录在案,成为了钉死虞家罪证链条上最直接、最无法辩驳的一环!
沈璃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行记录,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她拿起案几上一支沾饱了朱砂的细毫笔,笔锋如刀,精准地圈住了账册中一处关于“红绡”的记录——“红绡三千斤,丙字库出,经手人:沈殊(已故),押运至黑石峡”。
她抬起眼,目光如淬了冰的针,刺向依旧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杏雨,唇角却勾起一抹冰冷而嘲讽的笑意,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
“这笔账……错得妙啊。”
她指尖点了点“沈殊(已故)”的名字,“死人名下走活矿?杏雨姑娘,你这记账的本事,真是让本公子……大开眼界。”
她的话语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杏雨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杏雨身体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就在沈璃话音落下的瞬间——
“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如暴雨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秦淮河畔的宁静,瞬间便至醉仙楼下!
紧接着是马匹被勒紧缰绳的嘶鸣、兵刃甲胄碰撞的铿锵之音,以及粗暴的呵斥声!
雅间的门帘被一股沛然巨力猛地掀开!
劲风裹挟着夜间的寒露与浓重的风尘气息席卷而入,瞬间冲散了室内甜腻的脂粉味。
一道高大挺拔、裹挟着无边威压的玄色身影,如同地狱归来的魔神,骤然撞入这方寸之地!
来人一身玄金蟒纹常服,风尘仆仆,显然是疾驰而来。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覆盖着的半张鎏金面具,遮住了鼻梁以上的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薄唇。
面具之下,那双眼眸如同寒夜里最锋利的刀刃,闪烁着冰冷、探究、以及一丝被触怒的幽光,瞬间便锁定了矮榻上男装打扮、手持暗账的沈璃!
“漠北矿主?”
低沉磁性的嗓音响起,带着金属般的冷冽质感,如同冰棱撞击,清晰地回荡在骤然死寂的雅间内。
正是微服而至的摄政王,萧隐!
他目光如电,扫过匍匐在地、如同惊弓之鸟的杏雨和她裙上刺目的青苔锁链,又掠过沈璃手中那本摊开的、记录着无数隐秘的暗账。
最后,牢牢钉在沈璃那张虽作男装却依旧难掩清丽、此刻因他出现而微微绷紧的脸上。
没有丝毫犹豫,萧隐一步踏前,动作快如鬼魅!
沈璃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头顶一松,束发的玉冠已被他修长有力的手指轻易扯落!
“叮当”一声脆响,玉冠跌落在地,摔成几瓣。
如瀑的青丝瞬间倾泻而下,披散在沈璃肩头,柔化了男装的硬朗线条,显露出属于女子的清丽轮廓。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看穿的冰冷。
然而,萧隐的动作并未停止!
他手腕一翻,带着不容抗拒的巨力,猛地箍住沈璃纤细的腰肢!
沈璃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身体瞬间失衡,竟被他硬生生拽起,然后以一种极其暧昧又充满掌控意味的姿势,被他按坐在了自己坚实的大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