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斯民转身,朝院长办公室走去。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想去见女孩。他想看看,在即将接触权力之巅的时刻,夏缘是什么样的。是紧张?是兴奋?还是……和他一样,感到一丝不安?
在走廊里等了没多久,陶斯民就看到夏缘从院长办公室走出来。四目相对,夏缘轻声问道:“有事?”
陶斯民看着夏缘,看着对方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两颗大白兔奶糖,塞到夏缘手里说道:“这个……甜的,”他有些语无伦次,“见到上面领导,紧张的时候,含一颗在嘴里,会好一点。”
夏缘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手心里那两颗熟悉的糖果。糖纸上那只奔跑的兔子,仿佛带着一种拙朴的温暖。她露出清澈的笑容,说道:“谢谢。”
回到宿舍,夏缘脑海里开始构建着关于明天与领导会面的所有信息。
她要见的这位领导,是受那位改革的坚定支持者委派而来的。首长务实,魄力非凡,但同时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需要理论支持,更需要来自基层的、鲜活的成功案例来佐证他的道路是正确的。
她的那两篇文章,就是他最需要的弹药。《小钮扣,大市场》给了他“法”,证明了搞活市场是能让老百姓富起来的好路子;《青春之城的奋斗者》给了他“情”,把冰冷的经济数据,变成了鹏莞那片热土上,一个个鲜活的、充满梦想和汗水的年轻人的故事。这故事充满了感染力,能打动最多的人。
所以,首长不是为了听她重复文章里的观点,而是想亲眼看一看,写出这些东西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作者是不是真的相信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她的信念,有多坚定?她的眼光,能看多远?
第二天上午,一辆红旗轿车驶入京城广播学院。在布置一新的会客厅里,夏缘见到了来自中枢的领导——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人。
当夏缘走进会客厅,正站在窗前眺望远景的中年人转过身来。他的目光注视着夏缘,眼神温和,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没有想象中的威严和压迫感。中年人亲切地问道:“你就是夏缘?”
“领导好,我是夏缘。”她微微鞠躬,不卑不亢。
“坐吧。”领导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自己也坐了下来,“你的那两篇文章,首长看了,夸赞说写得很好。”开场白简单直接,“一篇有数据,有道理。一篇有故事,有感情。很了不起啊。”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娃娃,能跑到东偶和鹏莞,写出这么深刻的东西。不容易。”
夏缘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首长过誉了。”她坐姿端正,双手放在膝上,“我不是写出了什么深刻的东西,我只是把我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如实地记录了下来。”
“哦?那你都看到了什么?”中年人放下了茶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夏缘没有立刻回答。她想起了东偶桥头镇那个拥挤的钮扣市场。成千上万的人,操着南腔北调,挤在狭窄的摊位前。空气里混杂着汗味、饭菜味,还有塑料加热后的刺鼻味道。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光。那不是对金钱的贪婪,而是对“好日子”最原始、最赤裸的渴望。
她想起了那个叫王金宝的钮扣厂老板。他把自家堂屋改成车间,几台破旧的注塑机日夜轰鸣。他带着她看那些五颜六色的钮扣,像是在炫耀自己的珍宝。他对夏缘说:“夏记者,侬晓得伐?阿拉以前穷啊,穷得只剩下力气。现在,国家政策好,让阿拉自己搞。侬看这小小的钮扣,在阿拉这里几分钱一个,运到大城市,就能卖几毛钱。一个钮扣赚一分钱,我一天能卖几十万个!我能让我全家吃上肉,能让我儿子读大学,能盖新房子!”
她也想起了鹏莞。那座年轻得仿佛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城市。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人,住在简陋的工棚里,白天在流水线上挥汗如雨,晚上就着昏暗的灯光给家里写信。
她采访过一个叫刘芳的川妹子,手上满是磨出的老茧。“苦不苦?肯定苦啊。但我不怕苦。”刘芳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在老家,我干一年农活,也赚不到在这里一个月挣的钱。我弟弟读书要钱,我爸妈看病要钱。我在这里多干一年,我弟弟就能多读一年书。他说他要考大学,考到京城来!值了!”
夏缘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热。她抬起头,迎上中年人的目光,说道:“领导,我看到了‘希望’。”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清晰,“在东偶,我看到了一群不甘贫穷的人,怎么靠着自己的双手和智慧,从一个几分钱的小钮扣里,创造出一个巨大的市场,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们没有等,没有靠,他们相信只要肯干,日子就会好起来。”
“在鹏莞,我看到了一群年轻的奋斗者。他们离开了家乡,来到这片热土。他们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市场经济’,什么是‘改革开放’。但他们用自己的青春和汗水,告诉我一个最朴素的道理——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就能创造奇迹。所以,我的文章没有什么深刻的理论。我只是在替他们,替千千万万个王金宝和刘芳,把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渴望,说了出来。”
整个会客厅里,一片安静。中年人静静地听着,他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一下,又一下。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道:“说得好啊。”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替老百姓说话,替奋斗者说话,是新闻工作者应有的本分。为人民创造好日子,就是我们最大的目标。”中年人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在空旷的会客厅里回荡。
他站起身,从皮包里拿出一支看起来很普通的英雄牌钢笔,递给夏缘,说道:“这支笔,伴随首长很多年了。写过报告,批过文件。”他看着夏缘,目光温和而深邃,“我受首长委托,把它送给你。希望你以后,能用它继续为我们这个时代,为我们的人民,写下更多真实、有力量的文字。”
夏缘双手接过那支笔。钢笔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的重量和期望。她知道,这不是一支普通的笔,这是一个承诺,一个护身符。从今天起,只要她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只要她依旧为“希望”而书写,她的背后,就站着一股难以想象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