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在鹏莞市的调查采访后,夏缘坐在返程的火车上,伴着车轮与铁轨单调的撞击声,写下了她的第二篇调查报告。这一次,她的笔触不再像东偶那篇一样冷静客观,而是充满了激情与温度。
她写了烈日下浇筑沥青路的工人,写了守着沥青锅、梦想着盖房娶妻的栓宝,写了挥斥方遒、炮轰荒山的欧阳先生,也写了在那片热土上,无数个为了“活路”而燃烧自己青春的奋斗者。文章的标题,她定为——《青春之城的奋斗者》。
这两篇来自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带着滚烫温度的调查报告,在蒋松图教授的亲自推荐下,一南一北,一理一情,同时发表在了《民众日报》的理论版和副刊上。
文章发表的第三天,中枢办公厅的电话,打到了京城广播学院院长办公室。一位平日里只能在新闻上见到的领导,要派人到学校见一见撰写“聚钱会”内参和这两篇文章的作者——夏缘。
京城广播学院院长办公室。那部红色电话机,平日里只是个庄重的摆设,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院长章轩照的手。他放下听筒,手指仍在无意识地颤抖。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只能听见副院长周文海粗重的喘息声,像一头濒死的风箱。章轩照没有看他,他的目光穿透了办公室的墙壁,仿佛能看到那栋红墙之后深不可测的权力中枢。刚才电话里那个沉稳温和的声音,那个只在内部文件和最高层会议纪要里出现的名字,如今却清晰地,说要派人见一见夏缘。因为那两篇文章,一篇关于市场经济,一篇关于奋斗者。
章轩照感觉自己的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他以为那是学生优秀的学术探讨,最多是为学院争光,为蒋松图那个老学究的履历添彩。他万万没想到,这两篇文章的分量,竟重到了这个地步。
夏缘,这个名字在章轩照脑海里炸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学生,档案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天门县广播站播音员。怎么可能?这背后一定有他不知道的故事。是他眼拙了,还是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他的视线终于落在了周文海身上。
周文海那张平日里写满精明算计的脸,此刻灰败如土。汗水浸湿了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几缕发丝狼狈地贴在额角。他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神里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恐惧。
章轩照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他亲自给广播学院的这个“好苗子”安排的“社会实践”,目的地是东偶和鹏莞,主题是“私营经济现状调查”。在当前这个“姓社还是姓资”的争论依然是高压线的年代,这根本不是实践,这是个陷阱。一个处理不好,档案里就会被记上浓重的一笔,政治前途毁于一旦。
好一招借刀杀人。只是周文海没想到,他递出去的这把刀,不仅没伤到人,反而被对方拿去,劈开了一条通天之路。而他自己,站在了这条路的对立面。
“周副院长,”章轩照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你最近身体好像不太好。我看,教学实践这一块的工作,你先放一放,交给其他同志吧。”
这是剥夺权力。周文海浑身一软,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他完了。他想求饶,想辩解,可是在章轩照冰冷的注视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得罪的,已经不是一个学生,而是那位大人物看中的人。章轩照不再理他,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蒋松图教授。
蒋松图坐在沙发上,腰背挺得笔直,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他没有章轩照的震惊,也没有周文海的恐惧,他的脸上,是一种压抑不住的,为人师表的骄傲与欣慰。
“老蒋,”章轩照的语气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请教的意味,“这个夏缘同学……你最了解。你看,这次见面,我们学院这边,需要做些什么准备?”
蒋松图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明澈。他一字一句道:“院长,什么都不用准备。让夏缘同学自己出面,就是最好的准备。她有思想,有见地,更有风骨。我们这些老家伙要做的,就是别去画蛇添足,别用我们这些陈腐的官场套路,污了这块好材料。”
章轩照心中一凛,郑重地点了点头。他让秘书通知夏缘来办公室一趟。安排完毕,章轩照看着窗外。京城的秋天,天高云淡。他有种预感,广播学院,要出一条真龙了。
陶斯民是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的。几个新闻系的同学聚在一起,压低了声音,脸上却带着藏不住的兴奋和惊奇。
“听说了吗?中枢办公厅来电话,首长要派人来见夏缘!”
“真的假的?就因为那两篇文章?”
“千真万确,明天上午就会来!现在夏缘在院长办公室听从安排。”
陶斯民的脚步顿住了。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血液在瞬间涌上头顶。不是为夏缘高兴,也不是嫉妒。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让他感到恐慌的冲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夏缘的才华。从她那些化名“夏虫”发表的小说,到后来一鸣惊人的论文。他一直以为,夏缘是一颗被埋没的钻石,需要时间来打磨,然后才会绽放出璀璨的光芒。
可他错了。夏缘不是钻石,而是一颗卫星。他以为女孩还在地面上,还在和他一个轨道里。可女孩只是借助了学校这个小小的发射架,一声轰鸣,就已经冲破了大气层,进入了一个他无法想象的、更广阔的星空。
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和无力感席卷了他。他家世优越,自认见多识广。可是在夏缘面前,他感觉自己像个幼稚的孩子。他为女孩借一本孤本而沾沾自喜,为帮女孩解决一些小麻烦而感到满足。他以为自己在“保护”她,“帮助”她。
现在看来,多么可笑。夏缘根本不需要他的保护。女孩每一步都走得比他看到的远一百步。夏缘写那两篇文章,根本不是为了在学报上发表,不是为了和赵灿林之流争一日之长短。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将自己的声音,直接传递到那个国家的最高决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