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年,五月二十。辽东,本溪钢铁要塞。
这一天的本溪,气氛诡异得让人窒息。 高炉依旧在轰鸣,但工坊里的工匠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神色惊惶地看向指挥所的方向。 那里,被一队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团团围住了。
领头的锦衣卫千户叫许显纯。 他是魏忠贤的“五彪”之一,以心狠手辣着称。但此刻,这位在京城能止小儿夜啼的煞星,额头上却全是冷汗。
因为在他周围,围着整整两千名全副武装的神机新军。 这些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骄兵悍将,手里的燧发枪全部上了刺刀,黑洞洞的枪口和明晃晃的刀尖,死死指着许显纯和他的几十个手下。 只要那个年轻的提督一声令下,这帮锦衣卫瞬间就会变成肉泥。
“李……李大人。” 许显纯手里捧着圣旨,声音都在抖,完全没了平日的威风: “下官也是奉旨办差。皇爷口谕,宣您即刻回京述职,不得……不得带兵。您……您接旨吧?”
指挥所内,死一般的寂静。
李苏坐在主位上,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染了煤灰的黑色箭衣。他没有看圣旨,而是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里那把六管旋转短铳(胡椒盒手枪)。 每一次擦拭发出的轻微摩擦声,都像是在许显纯的心口上划了一刀。
“大人!不能接!” 孙得胜猛地跪在地上,把头磕得砰砰响,地砖都染红了: “这就是鸿门宴!那帮文官没安好心!您这一去,就是当年的岳武穆!就是风波亭啊!弟兄们不答应!五千神机营不答应!”
“哗啦——” 门外的两千士兵齐刷刷地单膝跪地,甲叶撞击声震天动地: “请提督三思!我等愿誓死追随大人!”
更有几个性急的军官,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恶狠狠地盯着许显纯,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剁了祭旗。
许显纯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他没想到李苏在军中的威望竟然高到这种地步。这哪里是朝廷的兵?这分明就是李苏的私兵!
“孙元化,你怎么看?” 李苏没有理会众人的喧哗,而是看向一直站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孙元化。
孙元化脸色苍白。作为徐光启的学生,他是正统的儒家士大夫,忠君思想根深蒂固。但这一年来,他在李苏身边看到了太多奇迹,也看透了朝廷的腐朽。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声音苦涩:
“大人,按大明律,抗旨即为谋反。若是反了,这辽东……就乱了。建奴在侧,虎视眈眈。一旦内战,受苦的是百姓,亡的是汉家衣冠。” 说到这,孙元化突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但若是大人真的回京受死……这大明,恐怕也亡了。” “所以,下官……不知道。”
李苏笑了。 他站起身,走到孙得胜面前,亲手扶起这个跟了自己最久的部下。
“得胜,你那是想让我当皇帝?” 孙得胜梗着脖子:“有何不可?大人比那个只会做木匠的……” “住口!” 李苏一巴掌扇在孙得胜脸上,打断了他的大逆不道。
“你们看。” 李苏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外面是连绵的厂房,是冒烟的高炉,是正在操练的士兵,还有远处田野里正在耕作的流民。 这不仅是一座要塞,这是一个刚刚萌芽的工业文明。
“如果我现在造反,朝廷的大军就会从山海关压过来。努尔哈赤就会从沈阳杀过来。” 李苏的声音低沉而冷静: “这本溪的钢铁厂,这广宁的五十万亩土豆,还有这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瞬间就会化为乌有。” “为了我一个人的皇位,把这一切都毁了?” 李苏摇了摇头: “这笔买卖,亏了。”
他转过身,从许显纯颤抖的手中接过了圣旨。
“臣,李苏,接旨。”
“大人!!!”孙得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闭嘴!” 李苏厉声喝道,随即眼神变得柔和了一些: “我回去,不是去送死。我是去救人。” “救谁?” “救那个坐在龙椅上被蒙蔽的孩子,也救这大明的江山。”
李苏解下腰间的指挥刀,郑重地交到了孙元化手中。 “初阳兄(孙元化字),我走后,这神机新军的兵符,交给你。” “记住三件事。”
孙元化含泪跪下:“大人请讲!”
“第一,只守不攻。不管朝廷怎么催,不管建奴怎么骂,守住本溪和广宁,就是大功。” “第二,高炉不能停。宋应星要什么给什么。那是咱们的命根子。” “第三……” 李苏凑到孙元化耳边,声音变得森寒: “若是朝廷派太监或者文官来夺权,让他去试炮。算不准弹道的,让他滚。敢硬抢的……” 李苏做了一个切的手势: “就说是炸膛事故。”
孙元化浑身一震,随即重重点头:“下官……记住了!”
……
午后。本溪山口,十里长亭。
风雪又起。 李苏卸下了那一身戎装,换上了一袭青衫,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初入京师的文弱书生。 但他身后,背着那个装有**“微型火车模型”的长匣子。腰间,藏着那把六管短铳**。
两千神机营将士,列队送行。 没有命令,没有口号。 所有士兵摘下头盔,齐刷刷地单膝跪地。 那种沉默的肃杀,比哭声更让人震撼。
李苏没有回头。 他翻身上马,只有孙得胜带着二十名精挑细选的夜不收,换了便装,紧紧跟随。
“走吧。” 李苏对早已等候多时的许显纯说道。
许显纯擦了擦汗,看着眼前这支沉默的军队,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来辽东这个鬼地方了。这哪里是兵?这分明是一群随时会咬人的狼!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碎石路。 李苏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冒着黑烟的钢铁要塞。
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 他在赌朱由校的帝王心术中,还存有一丝对“强国”的渴望。 他在赌魏忠贤的贪婪中,还存有一丝对“利益”的依赖。 他在赌自己手中掌握的工业真理,能压倒几千年的儒家礼教。
“大人,咱们还能回来吗?” 孙得胜骑在马上,声音有些哽咽。
李苏放下车帘,靠在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回来?” “不,得胜。” “下次我们再来的时候,这条路……” 李苏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那个装有火车模型的匣子: “铺的就不是碎石,而是铁轨了。”
“驾——!” 马车加速,消失在漫天的风雪中。 正如他来时一样,逆流而上,孤身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