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无悔这问题转得又平又直,
莫郎中正激动地喘着粗气,
被她问得一噎,
眼睛里闪过一丝,
没反应过来的茫然。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顺着话头答道:
“一人!这还用问?‘割股’的古方,
药力就那么多,我这里可是完全能治愈的良药”
这话刚落,
瘫在太师椅里的杨华,
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死死盯住莫郎中,
嘴唇哆嗦着:
“郎中,刚说一。。。一人?
你。。。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我进来的时候。。。
你明明说。。。
说我断一臂。。。就能救我爹!
你没说。。。只能救一个!”
他情绪激动,想挣扎着坐起来,
但痛得眼前发黑,
又重重跌回椅子里,
眼神里充满了被欺骗的惊怒和绝望。
莫郎中则被他这么一吼,
反倒冷静下来了。
他嗤笑一声,
慢条斯理地拿起药钵旁的一把小银刀,
开始小心地刮取,
那截泡在药液里的断臂上的一点皮肉组织,
看都没看杨华一眼。
“小子,话可得说清楚。”
他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带着点嘲弄,
“老夫只说,断臂入药,能救你爹的命。
可没说过,能救几个爹的命。”
他刮下一点组织,放进另一个小玉碗里,
开始研磨,这才斜眼瞥了一下面如死灰的杨华:
“你进来的时候,火急火燎,
只说你爹快不行了,求我救命。
我问你是哪个爹,你支支吾吾,
最后才吐出来是‘两个’。”
他停下研磨,用小银刀的刀尖点了点杨华:
“可自古‘割股奉亲’,割的是自己的肉,
救的是生身父母的命。
这是人伦孝道,天地可鉴。
可你倒好,一口气要救俩?
一个是生父,有血脉相连,割肉救他,算你一片孝心。
另一个呢?继父?呵。。。”
莫郎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
“小子,你读过书,
是律师,靠出来很不容易吧。
该懂点道理。
自打唐代起,这‘割肉疗亲’的事儿,味道就变了。
朝廷拿来立牌坊、免赋税,
多少人割肉不是为了爹娘,
是为了那点名声,那点实惠!
这‘孝’字,早就成了往上爬的梯子,演戏的台子!”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扎心:
“你救生父,是孝。
你救继父,图什么?
是真把他当亲爹侍奉,
还是。。。舍不得他给你的钱,
给你的权,给你铺好的律师路子?
但我见的,你可是两个都放不下,
你这到底是孝,还是。。。贪?”
杨华被他这番话戳中心底最隐秘的算计,
脸色由白转青,想反驳,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莫郎中见他这模样,
心中更是了然,
慢悠悠地继续研磨药材,
语气带着一种残酷:
“药引就一份,只能救一人。
你想救另一个,也行。
规矩一样,公平交易。”
他抬起眼皮,
目光落在杨华仅存的右臂上,银刀的寒光一闪:
“把右边这条胳膊也留下,
老夫费点事,再给你炼一服药。怎么样?舍得吗?”
杨华听到后,
整个人僵在椅子里,瞳孔放大,失神地喃喃道:
“可是两条。。。胳膊都没了。。。
那我。。。我不就成。。。废人了。。。”
木无悔听着杨华,那句失魂落魄的“废人”,
面具下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废人?现在知道怕当废人了?
之前在金家铺子里,
拿出那张一家三口的旧照片,
口口声声“最舍不得”生父和娘的时候,
那副情深意重的模样,演得倒是挺像。
现在看来,那点“人情味”,
不过是他律师皮下,
另一层更精致的表演。
什么孝心,什么不舍,
说到底,是算计着怎么用最小的代价,
换最大的名声和实惠。
断一条胳膊,换来个“割股救父”的孝子名头,
说不定还能在继父那儿表忠心,
巩固地位,
至于救生父,也是顺带的吧。
这买卖在他眼里恐怕原本觉得挺值。
现在发现代价远超预期,
要赌上全部,立刻就现了原形。
虚伪。
木无悔绿瞳里的那点,
因为照片而产生的细微波澜,
此刻彻底平复。
这时,莫郎中已经把那点从断臂上,
刮下的组织在玉碗里研磨成了更细腻的药膏。
他放下银刀,
斜睨着面如死灰的杨华,
语气带着一种事不关己:
“废人?嘿,小子,路是你自己选的。
现在知道疼了?舍不得另一条胳膊了?
他用小指蘸了点药膏,
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看来你是不想在舍一条手臂了,那就只有一份救命药。
你最后自己决定吧。
不过这药引离体久了,效力会打折扣,
到时候你拿回去一个都救不活,你可别怨我。”
木无悔在一旁,
则是已经没兴趣,
知道他会选择救哪个爹。
在她看来,这虚伪律师选谁都不意外,
无非是权衡哪边利益更大罢了。
多半,还是会选那个能给他钱权的继父。
她见这铺子里再也榨不出什么,
关于槐安铸的干货,便懒得再待。
她转身,径直朝外走去。
可身后,传来莫郎中的声音,
不冷不热,带着点送客的意味,又像是警告:
“小友慢走,老朽就不送了。
这鬼街巷子深,路滑,小心脚下。
以后。。。没啥要紧事,还是少来为妙。
这儿啊,有‘老住户’,鼻子灵,
心眼小,不待见生人,尤其。。。不待见身上味儿这么冲的。”
木无悔脚步没停,只当是耳旁风。
她手里还提着给魅鱼买的那包阴食,
便没再鬼街逗留,沿着来路,
很快穿过那层薄膜般的界限,
重新回到了那棵挂满“黑色叶子”的巨树下。
外面依旧嘈杂,
形形色色的鬼影,妖物,人类徘徊,
只是把守入口的,
竟然换成了个瘦小的小鬼,
蹲在树根上,
一双白眼珠滴溜溜乱转,没敢拦她。
木无悔没在意,
走到稍远处人少些的地方站定。
她从黑袍内袋里取出那支梅花银簪,
簪头的红宝在昏暗光线下,
泛着幽沉的光。
没等多久,
身后便传来一丝极淡的阴气波动,
空气似乎凉了几分。
她知道他来了。
木无悔没回头,依旧看着手里的簪子。
当身后那只手,
悄无声息地探过来,
想要取走簪子时,
她手腕一翻,轻易避开了。
“东西是拿到了。”
她声音透过面具,没有起伏,
“你我的交易,算完成了一半。”
那男鬼的手僵在半空,
周身阴气似乎停顿了一瞬。
他沉默着,没有发怒,
也没有强抢,长发披散下的目光,
依旧死死黏在簪子上,
里面翻涌着痴迷、痛楚、怀念,
最终都化为一种疲惫。
过了好几息,
他才缓缓收回手,
并没没反驳木无悔的话,反而问:
“你。。。是用什么,从‘往生当铺’那老鬼手里,换出它的?”
他没计较木无悔,
临时变更交易地点,但更在意换取的过程。
木无悔绿瞳微闪。
这男鬼对簪子的执念,深得有些不寻常。
而且,他似乎对“往生当铺”的老板颇为了解,
知道那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两朵花,一个秘密。”
她没打算细说。
男鬼沉默了,像是猜到了什么,
周身阴气波动了一下,
似有一丝。。。愧疚?
然后他便没再追问,
算是默认了木无悔的安排。
“簪子现在在我手里。”
木无悔见状,索性继续道,
“我想知道的事情,得换个地方谈。这里人多眼杂,地点我定。”
她顿了顿,报出地点:
“金家铺子。你应该知道在哪儿。”
她抬起眼,绿瞳透过面具,
扫过男鬼模糊不清的面容:
“三日之后,子时。我在那儿等你。”
男鬼静立良久后,
最终,他缓缓点了点头,
身形开始如烟散去:
“好。。。三日后,子时。。。金家铺子见。”
话音未落,鬼影已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