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内那场仓促的登基闹剧尘埃落定,象征着权力更迭的封赏亦草草收场。
然而,对于李自成和他麾下这些大多出身草莽的将领而言,真正的庆典才刚刚开始。
当日傍晚,皇宫大内,尤其是昔日帝后饮宴的宫殿区域,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场与其说是国宴、不如说是山寨版“庆功宴”的狂欢正在上演。
巨大的桌案上,堆满了从京城各处酒楼、富户家中强征来的美酒佳肴。
整只的烤猪、烤羊油光发亮,精致的瓷器里盛着山珍海味,许多菜肴甚至未被动过便因不断端上新菜而被挤到一旁。
坛装的美酒被粗鲁地拍开泥封,琥珀色或清冽的酒液倾入海碗,甚至直接抱着坛子豪饮。
刘宗敏等一众高级将领早已卸下那身别扭的官服,重新换上舒适的戎装或便服,划拳行令,呼喝喧天。
他们用战场上喊杀般的嗓门吹嘘着各自的战功,用满是老茧的手抓着油滋滋的肉块大嚼,酒水顺着胡须淋漓而下,溅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
宫女太监们战战兢兢地穿梭伺候,稍有迟缓便会引来呵斥甚至打骂。
整个殿堂内弥漫着浓烈的酒气、肉香以及一种暴发户式的、毫无节制的放纵气息。
李自成高踞主位,也换下那件让他浑身不自在的龙袍,穿着一身崭新的锦袍。
他脸色酡红,显然已喝了不少,接受着部下们一波波语无伦次的敬酒和恭维。
“皇帝”的尊号在此刻似乎远不如一声“闯王”让他觉得自在痛快。
牛金星等文臣也在一旁陪宴,虽努力保持着些许文雅吃相,但眉宇间的得色和频频举杯的动作,也暴露了他们沉浸在权力梦想初步实现的兴奋中。
苏俊朗的疏离苏俊朗坐在一个相对偏僻的角落,面前的菜肴几乎未动,杯中酒水亦然。
周遭的喧嚣如同厚重的墙壁向他压来,那些粗野的笑声、毫无顾忌的吹嘘、以及对未来不切实际的幻想,都让他感到一种窒息般的隔离感。
他看着这些不久前还在战场上搏命的汉子,如今沉醉在虚幻的胜利和美酒之中,仿佛北京城的攻克就意味着天下的平定,仿佛坐在紫禁城的龙椅上就真成了天命所归。
他无法融入这场狂欢。
脑海中不断闪现的是入城时街道两旁的狼藉,是士兵们抢掠时狰狞的面孔,是那些无辜百姓绝望的眼神,是那方轻飘飘的树脂玉玺盖下的模糊印迹,是“天工院大学士”这个华丽而空洞的头衔。
终于,他端起酒杯,假意抿了一口,然后对身旁一位正与刘宗敏猜拳的将领低声道:
“不胜酒力,且身上有些不适,先行告退。”
那将领正赢了一拳,兴高采烈,也没在意,挥挥手道:
“苏学士自便!
自便!”
苏俊朗悄然离席,将身后的喧嚣与奢靡关在了厚重的殿门之内。
四月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在脸上,稍稍驱散了宴会上沾染的酒肉浊气。
他独自一人行走在高大的宫墙之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耳边,宴会的喧嚣渐渐远去,变得依稀朦胧,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噪音。
然而,在这模糊的喧闹背景下,另一种声音却仿佛穿透宫墙,隐隐约约地传入他的耳中——那是北京城内尚未平息的哭泣、哀嚎,是失去家园亲人的百姓在黑夜里的悲鸣,或许还有零星的抢掠和杀戮仍在继续。
一墙之隔,两个世界。
宫内是醉生梦死的胜利者,宫外是水深火热的受害者。
这种极致的反差,让苏俊朗胸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凉和恶心。
李秀宁的忧虑就在他漫无目的地沿着宫道行走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旁的月亮门后闪出,正是李秀宁。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劲装,但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忧色,身上似乎还隐隐带着一股草药和血腥混合的气味。
“苏先生。”
李秀宁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就猜到你不会喜欢那种场合。”
苏俊朗停下脚步,看着她:
“你怎么也没在宴上?”
“我去了,”李秀宁苦笑一下,笑容里满是涩意,“但看着他们那样……我实在待不下去。
我刚从外面回来,城里……简直像地狱。”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流露出痛苦和愤怒,“伤兵无人照料,躺在街边等死。
百姓家家闭户,但依旧挡不住抢掠。
我带着几个医护兵想救些人,可……杯水车薪。
我们的人,破了城就像换了个人,比土匪还不如!”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哽咽:
“苏先生,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吗?
这就是我们拼死拼活打下的江山?
用百姓的血泪和尸骨堆砌起来的龙椅,坐着能安心吗?
我对他们……彻底失望了。”
苏俊朗沉默地看着她,月光下,李秀宁的眼角有泪光闪烁。
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的残酷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何尝不失望?
甚至更甚。
他早已看透了这个集团的上限和本质。
最终,他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李秀宁见他无言,也明白了他的心境,同样报以一声叹息。
两人站在清冷的月光下,相对无言,唯有宫墙内隐约的喧嚣和宫墙外无声的悲泣,成为此刻最刺心的背景音。
边关急报再至就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突然,一阵急促、慌乱、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和呵斥声,撕裂了皇宫夜空的平静!
“闪开!
紧急军情!!”
“拦住他!
宫禁重地!”
只见一名浑身浴血、盔甲歪斜的夜不收(侦察兵),骑着一匹口吐白沫的瘦马,竟然疯狂地冲破了宫门的守卫,沿着御道直冲向宴会宫殿的方向!
他背上插着一支箭矢,随着骏马的奔驰而晃动,显然是一路拼死冲杀回来的。
这名夜不收完全不顾宫廷礼仪和守卫的阻拦,凭借着最后一股气力,狂奔到那座正在狂欢的殿宇门前,猛地勒住战马。
那马匹长嘶一声,前蹄扬起,随即力竭倒地,口鼻溢血。
夜不收也从马背上滚落,却挣扎着爬起,踉跄着扑向殿门,嘶声力竭地大喊:
“闯王!
紧急军报!
山海关……山海关急报!!”
殿内的喧嚣戛然而止。
乐极生悲音乐停了,划拳声停了,喧哗声停了。
所有醉眼朦胧的人都愕然地望向殿门口那个血人。
李自成手中的酒杯僵在半空,脸上的醉意瞬间消退了一半,换上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牛金星脸上的得意笑容凝固,刘宗敏一把推开怀里的侍女,霍然起身。
整个宴会现场,从极度的狂欢跌入死寂的冰点,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
一名侍卫赶紧上前,从那名显然已经油尽灯枯的夜不收手中接过一份被血浸透的紧急军报,快步呈给李自成。
李自成接过军报,展开一看,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手指微微颤抖。
他猛地抬头,看向牛金星和刘宗敏,声音干涩地吐出几个字:
“吴三桂……已与关外鞑子勾结!
山海关异动……大战,就在眼前!”
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在死寂的大殿中炸开。
刚才还沉浸在美酒和权力幻想中的人们,此刻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清醒,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慌乱。
苏俊朗站在远处的宫道阴影里,清晰地听到了殿内传来的那句话。
他没有感到意外,反而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弧度。
果然如此。
荒诞的登基闹剧之后,冰冷的现实,终于以最残酷的方式,拍马赶到。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宫墙,望向东北山海关的方向。
心中默念: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开始。
李自成,你的皇帝梦,能做几天?”
朝堂之上争权夺利的暗斗似乎暂时被这外部的致命威胁所掩盖,但更巨大的风暴,已然在关外酝酿,兵锋直指这座刚刚“易主”的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