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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腊月,大兴安岭的雪埋到了膝盖。老解放卡车的柴油冻得梆硬,得拿喷灯烤上半个钟头才能哼哧哼哧喘上气来。运材队的三辆车,像三头喘粗气的黑铁兽,每天半夜从十八公里工段往外倒红松。

司机们都信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驾驶室毛主席像章下压着黄符,排气管上拴着红布条。但最邪性的,还得是盘山道上的“影子车”。

最先遇见的是老李头。那夜雪片子横着飞,车灯照出去白茫茫一片,十米外就看不见道。老李头正哼着《智取威虎山》壮胆,忽然瞧见前方弯道有个黑影在挪动。近了才看清,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头,推着辆木轮车,轱辘压进雪里半点声没有。车上横着根竹竿,挂满了皮影人,随着车子晃动轻轻打着转。车灯扫过去的瞬间,老李头看见那些皮影都穿着林场的工作服,狗皮帽子下的脸模模糊糊的,像是用颜料简单勾了几笔。老头自己裹着件油光锃亮的棉袄,领子竖到耳朵根,羊皮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脸。

老李头按了声喇叭。那老头像是没听见,推着车不紧不慢地贴着道边儿走。车错身而过时,老李头下意识瞥了眼后视镜——镜子里空空荡荡,只有漫天风雪。

第二天在工棚炉子边烤袜子时,老李头把这事儿当闲磕儿唠了。几个老司机都沉默了。开二十年车的老张掐了烟:“你也见着了?”

这才知道,见过那影子车的不止一个。跑夜路的,十有七八都遇见过。总是在暴雪最大的时候,总是在十八公里到二十三公里那段最陡的盘山道上。没人见过老头从哪儿来,往哪儿去。皮影车从不拦车,就那么慢慢地推,慢慢地走。有胆大的曾摇下车窗喊过一嗓子:“老爷子!捎你一段啊?”老头从不回头,也不应答,只是推着车渐渐没入雪幕里,消失得比影子还快。

直到小陈来了队里。

小陈是顶他爹的职来的,二十一岁,脸上还带着稚气。他不信邪,听了这些传闻只当是老工人编故事吓唬新人。腊月二十三,小夜班。雪下得邪乎,风刮得像鬼哭。小陈跟车学习,副驾驶是老油条王胖子。车爬到十九公里处,果然又看见了那影子车。

这次看得真切些。木轮车上的皮影比以往似乎多了几张,在风雪里晃悠得像吊死鬼。老头推得很吃力,腰弯得几乎要对折。小陈心里一紧:“王师傅,咱捎这老爷子一段吧?这天儿,要冻死人的。”

王胖子脸白了:“可别!赶紧走!”

小陈年轻气盛,加上确实可怜那老头,竟一脚刹车踩了下去。卡车“吱嘎”一声停在皮影车旁。小陈摇下车窗,寒风裹着雪粒子劈头盖脸砸进来:“老爷子!上车暖和暖和!”

老头终于停下了。他慢吞吞地转过头——羊皮帽檐下黑黢黢一片,只有个模糊的轮廓。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把木轮车推到路边一棵倒木旁靠好,然后拉开车门,爬进了后座。

驾驶室顿时弥漫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陈年的羊皮袄混合着晒干的蘑菇,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王胖子紧贴着车门,大气不敢出。小陈重新挂挡起步,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老头缩在阴影里,抱着胳膊,一动不动。

开了约莫两公里,小陈想搭句话:“老爷子,这么晚还上山啊?”

没有回应。

只有风声、引擎声,和王胖子越来越粗的呼吸声。小陈觉得有点瘆得慌,伸手拧开了收音机。一阵刺耳的杂音后,断断续续传出广播声:“改革……开放……搞活经济……”在这荒山野岭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怪异。

就在这时,小陈听见了别的声音。

很轻,很细,像耗子咬木头。吱吱呀呀的。

他看向后视镜。车厢里没开灯,只有仪表盘微弱的光。老头还是那个姿势,但他脚边那个大帆布袋子——来时并没有——似乎动了一下。袋子口没扎紧,露出几根竹签似的棍子,还有一片泛黄的、薄薄的东西。

那东西在阴影里,轻轻颤了一下。

小陈眨眨眼,以为是眼花了。可紧接着,他清楚地看见,那片黄澄澄的东西——分明是个人形的皮影——它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弯曲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是它自己在动。

小陈的后脊梁“唰”地冒出一层冷汗。他死死盯着后视镜。皮影的手又动了一下,这次连带整个小臂都抬起了些许,关节处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像是细铁丝在摩擦。

然后,他听见了声音。

不是耳朵听见的,更像是直接钻进了脑子里。

“冷……”

“好冷啊……”

是呜咽,是呻吟,是好几个人压低了的、重叠在一起的痛苦呢喃。声音里带着冰碴子,带着从肺管子深处挤出来的绝望。

小陈的手开始发抖。王胖子显然也听见了,他牙关打颤的声音比引擎声还响。

“师、师傅……”小陈声音发颤。

王胖子猛地捅了他腰眼一下,用口型说:别出声!开!

小陈一脚油门踩到底,老解放咆哮着往前冲。又开了三四公里,到了一个稍微开阔的岔路口,老头忽然伸手拍了拍驾驶座后背。

小陈一个激灵,赶紧刹车。

老头还是没说话,拉开车门,佝偻着身子下了车,径直走向路边林子。小陈和王胖子眼睁睁看着他走进密密的落叶松林,身影晃了几晃,就消失不见了。两人甚至没看清他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再回头看那岔路口,空空荡荡,连个脚印都没有——刚才下车时明明该留下脚印的。

小陈和王胖子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巨大的恐惧。他们没敢停留,一路狂奔回驻地。那晚,工棚里的炉子烧得通红,两人却裹着棉被还在抖。王胖子灌了半瓶老白干,才断断续续跟队长老张说了经过。

老张五十多岁,脸上刀刻似的皱纹里嵌着煤灰和风霜。他听罢,闷头抽了一袋烟,最后说:“把这事儿烂肚子里。谁也不准再提。”

可有些事儿,不是不提就能躲过去的。

三天后,王胖子没来出工。他睡的那铺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却不见了。问同屋的,都说昨晚还听见他打呼噜,早起就没影了。工棚外雪地上没有任何离开的脚印——就像他是凭空蒸发了一样。

老张带着人把工段附近翻了个底朝天,只在一处雪窝子里找到了王胖子从不离身的铝制酒壶,里面还有半壶酒,已经冻成了冰坨子。

就在王胖子失踪的第二天晚上,运材队唯一的女检尺员小周,在收工回工棚的路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人们跑过去时,她指着远处盘山道的方向,脸白得像纸:“影、影子车……王师傅……王师傅在车上!”

众人望去,风雪弥漫,哪有什么影子车。都以为小周吓糊涂了。可小周赌咒发誓,说她看得真真儿的:那老头推着的皮影车里,多了一张新皮影,穿着和王胖子一样的油渍麻花的棉工作服,腆着肚子,连那顶标志性的破雷锋帽都一模一样。那张皮影的脸,在车灯一晃而过时,分明就是王胖子,眼睛还眨了眨,嘴巴一张一合,像是要说什么。

恐怖像瘟疫一样在运材队里蔓延。人们开始拒绝跑夜班,宁可被扣工资。老张挨个做工作,拍着胸脯保证亲自跟车,才勉强维持住运输。

然而影子车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每个暴雪夜都能看见它。而每次出现后的第二天,运材队里必定有人失踪。

第二个是常跑夜路的老司机刘大个。失踪前夜,有人看见影子车上多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皮影,脖领子上还围着一截红围巾——那是刘大个媳妇给他织的。

第三个是年轻的装车工小李,皮影手里还攥着根虚拟的撬棍。

失踪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在林区干了有些年头的老工人。而且,他们失踪前,似乎都有点“不对劲”——要么是突然特别沉默,要么是半夜说梦话喊冷,要么是盯着炉火发呆,眼神直勾勾的。

老张坐不住了。他年轻时当过兵,不信牛鬼蛇神,只信手里的枪和脚底下的路。他组织了几个胆大的,带着开山斧和侵刀,决定伏击那影子车。

他们选了个大雪夜,把卡车藏在岔道,人埋伏在路边的雪窝子里。零下三十五度,呵气成冰,几个人眉毛胡子都结了霜,死死盯着盘山道。

后半夜,风雪最猛的时候,影子车果然来了。

老头推得依然很慢,木轮在深雪里碾出两道安静的辙印。皮影们在竹竿上轻轻碰撞,发出干燥的“嗒、嗒”声。这一次,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埋伏的人看得更清楚了:那些皮影的脸,不再模糊,一张张竟栩栩如生,分明就是这些年林场里出过事的人的脸!有十年前冻死在楞场的老孙头,有七年前被木头砸死的小赵,还有更多叫不上名字、但依稀有些面熟的……

老张心头发寒,这些全是林区事故里没了的人!

就在影子车经过埋伏点时,老张猛地跳起来,大吼一声:“拦住他!”

几个人冲上去,堵住了前后路。老头停了下来,慢慢转过身。羊皮帽檐下,依然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你到底是啥东西?!”老张举着侵刀,声音在风里发颤。

老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面朝着他们。

一个叫虎子的愣头青,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和怕,此刻吼了一声:“装神弄鬼!我瞅瞅你是个啥!”说着就冲上去,一把揪住了老头厚重的棉袄前襟,用力一扯!

棉袄的扣子崩飞了。露出里面的,不是身体,也不是骨骼。

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皮影。

像一本厚厚的、用人皮钉成的书,又像蜂巢,紧密地挤在一起。每一张皮影,都穿着不同年代、不同工种的林区服装,脸孔各异,但表情都是凝固的痛苦和严寒。皮影薄如蝉翼,边缘有些已经破损卷曲,上面彩绘的颜色褪得发暗,但人物的眉眼鼻唇却清晰得可怕。它们紧贴着,随着虎子的动作,最外面几层微微晃动,发出“哗啦啦”的轻响,像秋天干枯的树叶。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风似乎都停了一瞬。

老头——或者说,这具披着人衣的皮影集合体——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头”(那只是羊皮帽下一个更加浓黑的阴影)。一个空洞的、仿佛从无数张嘴里同时发出的、带着回音和摩擦声的声音,飘了出来:

“林子里的人……都得留下影子。”

声音不大,却像冰锥子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心里。

“滚开!”老张最先反应过来,嘶声吼道,挥刀就向那挂满皮影的竹竿砍去!

老头(皮影集合体)不躲不闪。侵刀砍在竹竿上,“咔嚓”一声,竹竿没断,反倒震得老张虎口发麻。而那些皮影,被震得剧烈晃动起来,刹那间,所有的皮影似乎都“活”了过来!它们的手脚开始轻微地摆动,头颅转向不同的方向,无数张脸上,那用颜料点出的眼睛,似乎都看向了在场的活人。

细碎的、重叠的呜咽声猛地爆发出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都凄厉:

“冷啊……”

“木头……压着我……”

“找不到路了……”

“回家……我想回家……”

声音里充满了数十年来积累的冻毙、砸伤、迷失、绝望的寒意。几个工人吓得魂飞魄散,扔下家伙什,连滚爬爬地往后跑。

老张也撑不住了,边退边喊:“点火!烧了它!”

不知是谁,慌乱中把怀里烤车用的、灌满汽油的瓶子砸向了木轮车。玻璃碎裂,汽油泼洒出来。另一人手里的火把(本是为了照明和壮胆)脱手飞出,正好落在车上。

“轰——!”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瞬间吞没了木轮车和上面悬挂的皮影。火舌舔舐着那些泛黄的皮质,发出“滋滋”的响声,腾起一股混合着焦臭和奇异腥味的黑烟。皮影在火焰中蜷曲、变形,仿佛在痛苦地舞蹈、挣扎,那些呜咽声在烈火中变得更加尖利、刺耳,然后渐渐微弱下去。

那个披着棉袄的“老头”,静静地站在燃烧的车旁,没有救火,也没有逃离。火焰照亮了它——棉袄下那层层叠叠的皮影,在热浪中翻卷、焦黑。它最后似乎“看”了老张他们一眼,然后,整个“身躯”就像被火融化的雪人一样,垮塌下去,变成一堆焦黑的、冒着烟的残骸,和燃烧的木轮车、皮影灰烬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风卷着雪,很快将余火扑灭,也渐渐掩盖了那堆灰烬。

影子车似乎就这样被消灭了。运材队提心吊胆地过了好些天,再也没人见过那老头和皮影车。失踪事件也停止了。工人们慢慢恢复了常态,只是夜里开车,车灯总要开得更亮些,喇叭也按得更勤些。

春天似乎快来了,雪开始变软。有一天,老张带人在二十三公里处一个背阴的陡坡下清理倒木,准备开春后作业。冰镐刨开厚厚的积雪和冻土时,他们挖到了一具冻得硬邦邦的尸体。

是刘大个。

他蜷缩在雪坑里,保持着蜷缩取暖的姿势,脸上覆盖着冰霜,眼睛惊恐地圆睁着。最骇人的是,他的胸口,紧紧贴着一张皮影。

皮影已经有些破损,但依然能看清——正是刘大个的模样,穿着他那件工作服,围着红围巾,脸上的惊恐表情,和此刻冻僵的刘大个如出一辙。皮影的边缘,几乎要嵌进刘大个冻硬的棉袄里,像是长在了一起。

老张颤抖着手,用力将皮影撕了下来。皮质发出“嗤啦”一声轻响,像是撕下了一层干裂的皮肤。皮影背面,没有任何竹签或铁丝,光秃秃的,沾着一点冰碴。

众人看着皮影正面那张和刘大个一模一样的脸,那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眨动的眼睛,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张皮影,不是在木轮车上看到的吗?不是应该烧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刘大个失踪那么久,皮影怎么可能还如此“新鲜”?

老张默默地把皮影扔进还没完全熄灭的篝火里。皮影卷曲、焦黑,化作一缕青烟。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儿没完。

果然,第二年冬天,大雪再次封山。又有新来的司机,在暴风雪夜的盘山道上,隐约看见一个佝偻推车的影子。车上的皮影似乎少了许多,空荡荡的竹竿在风里呜呜地响,像在哭。

老司机们不再跟新人讲这个故事了。他们只是默默地在毛主席像章下,又加了一道不知从哪儿求来的符,把排气管上的红布条系得更紧些。夜里开车,当风声穿过密林,发出各种各样呜咽呼啸时,他们会不约而同地调高收音机的音量,尽管里面往往只有滋滋的杂音。

有时,在发动机轰鸣的间隙,在风声短暂的停顿里,他们似乎总能听见,从那黑暗的、无边的林海深处,传来极其细微的、无数人重叠在一起的叹息:

“冷……”

“好冷啊……”

那声音贴着地皮,顺着冻土,钻进车轮,爬上底盘,丝丝缕缕地渗进驾驶室,缠绕在每一个夜行人的耳边,挥之不去。

仿佛那些影子,从未离开。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留在了这片吞噬了太多生命、也记住了太多面孔的苍茫雪岭之中。林海雪原,成了它们永恒的、寒冷的戏台。而每一个还在其中奔波的人,都可能在某个暴雪之夜,看见下一个空着的竹签位置,在风里轻轻摇晃,等待着一个新的、鲜活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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