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辽西,风像刀子,专门往人骨头缝里钻。陈默开着那辆二手皮卡,碾过冻得梆硬的村路时,心里还揣着一股子新鲜的劲儿。他是从沈阳来的,辞了那份整天对着电脑的活儿,想着找个清静地方写点东西,顺带做点农产品电商。这房子是在网上看到的,价格低得让人起疑,照片上的青砖老宅瞧着颇有古意,院子也宽敞。中介说得含糊,只道房主一家早年进城,再没回来。
进村那天,天阴得像块旧抹布。零零散散几十户人家,房子多是红砖垒的,低矮,烟囱里冒着瘦骨伶仃的灰烟。几个穿着臃肿棉袄的老人抄着手,站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目光随着他的车移动,木然,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打量。陈默按地址找到地方,老宅果然比照片上更破败些,但骨架还在,青砖被岁月啃噬出蜂窝似的孔洞,屋顶的瓦缝里支棱着枯草。最扎眼的是那烟囱,比村里别人家的都粗上一圈,用旧砖砌成,杵在房脊一头,像个沉默的巨人。
钥匙从城里寄来,生锈了,费了好大劲才捅开那扇厚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尘土、霉味,还有一丝……焦糊气的味道扑面而来。陈默皱了皱眉,心想空置久了,难免有怪味,通风就好。
头几天,他忙着归置行李,清扫厚厚的积灰。屋子是典型的辽西老格局,一明两暗,堂屋连着东西两间卧室,都是火炕。炕席早就朽烂了,他新铺了层厚毡子。最让他满意的是堂屋那个砖砌的灶台,连着东西两铺炕的烟道,灶眼大,想象着冬天烧起来,满屋暖烘烘的。只是那焦糊味,始终若有若无地萦绕着,像是什么东西在极深处被火烧透了,气味渗进了砖缝、椽子、每一寸空气里。开窗散不掉,喷空气清新剂反而混合成更古怪的味道。
安顿下来后,他试着和邻居走动。西院隔着条窄道,住着个姓王的老汉,村里人都叫他“王老倔”。陈默递上从沈阳带来的烟,王老汉接了,别在耳朵上,话不多。陈默问起这老宅的旧事,王老汉眼神躲闪,吧嗒两口旱烟,才含糊道:“早先……是个外乡来的烧炭老汉住的,独个儿。有些年头喽。”再问,他就摇头,说记不清了。
第一次发现烟囱不对劲,是搬进来一周后。那天他起了个大早,想试试灶火,烧点热水。柴禾塞进去,火点起来,浓烟却不是顺着烟囱往上走,而是倒灌出来,霎时间满屋乌烟瘴气,呛得他涕泪横流。他捂着口鼻冲出去看,烟囱口好好的。找来根长竹竿,从屋顶探进去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感觉捅开了什么淤塞的东西。窸窸窣窣掉下来一堆碎渣,落在灶膛的冷灰里。他拨开一看,主要是黑灰,里面混着一团团纠缠的东西——像是毛发,被火燎过又被油污浸透的那种黑,黏腻,结成硬疙瘩,散发出的正是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陈默心里有点发毛,但更多是恼火。他觉得大概是常年失修,烟道里积了鸟窝或是别的什么垃圾。他清理了灶膛,又爬上房顶,用手电仔细照了照烟囱口,黑黢黢的,深不见底。辽西冬天的日头没什么温度,风吹过空旷的田野和远处起伏的荒山,发出呜呜的啸音,他站在高高的房顶上,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焦糊味越来越重了。尤其到了夜里,万籁俱寂,只有风声穿过电线杆的尖啸,那味道便仿佛有了生命,丝丝缕缕从墙角、炕洞、甚至柜子的缝隙里钻出来,往鼻子里钻,往脑子里钻。陈默开始睡不踏实,总觉得炕头那一侧比另一侧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吸走热气。他检查了炕面,没有裂缝。
他又去村里的小卖部买烟,顺便跟店主,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搭话。女人听说他住那老宅,脸色变了变,一边给他拿烟一边压低声音:“大兄弟,那屋子……不太净。晚上关好门,听见啥动静也别出来瞧。”陈默笑笑,不当回事:“嫂子,这都啥年代了,还信那些。”女人摇摇头,不再多说,眼神里却透着怜悯。
烟囱堵得更频繁了。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要上演一次浓烟倒灌的戏码。掏出来的黑色毛发团一次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潮湿黏腻,仿佛带着某种体温。陈默的耐心渐渐被磨光,恐惧的芽却在心底悄悄萌发。他开始做噩梦,梦里没有具体形象,只有无边的黑暗和那股呛人的焦糊味,压得他喘不过气。
一次在村口,他遇到几个唠嗑的老人,提起总堵的烟囱。其中一个没牙的老太太,瘪着嘴,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忽然说:“那是‘炭翁’不高兴咧。你占了他的窝,动了他的道儿。”旁边一个老汉赶紧扯了她一下:“瞎咧咧啥!”老太太不服,嘟囔着:“本来就是!那老光棍,烧了一辈子炭,末了把自己个儿也烧进去了,魂儿不就恋着那烟囱么?怨气大着哩!”
烧炭翁?陈默想起王老汉提过一嘴。他追问下去,老人们却像避瘟神一样散开了。只言片语拼凑起来,是一个模糊而阴森的故事:很多年前,有个从关里逃荒来的老汉,在这宅子住下,以在附近山上烧炭为生。他性情孤拐,不与人来往,整天就守着炭窑。某年腊月,雪下得极大,有人半夜听见他宅子方向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塌了,接着是火光,但很快又被大雪掩盖。第二天人们发现时,炭窑塌了,老汉被闷在烧得正旺的窑里,活活烧成了炭。都说找到时,人就蜷在窑心,缩得像块黑疙瘩,分不清哪是炭哪是人。自那以后,老宅就空着,烟囱总堵,谁住谁倒霉。
陈默听得后背发凉,但二十多年唯物主义教育撑着他的胆气。“无稽之谈,”他对自己说,“肯定是烟道结构有问题,或者里面有什么动物巢穴。”他决定来个彻底的。既然清理不管用,那就拆开看看。
他在邻县找了个施工队,领头的姓赵,是个黑红脸膛的粗壮汉子。听说要拆那老宅的烟囱,赵师傅眉头拧成了疙瘩:“那烟囱有些年头了,砖头都用糯米浆勾的缝,结实是结实,可也不好拆。再说,好好的拆它干啥?”
陈默只说烟道不通,怀疑里面堵死了。价钱谈妥,赵师傅带着两个伙计,挑了个晴冷的上午开工。动静引来了不少村民围观,远远站着,指指点点,没人靠近。王老汉也来了,蹲在自家墙根下,闷头抽烟,一次也没往这边看。
脚手架搭起来,瓦刀和锤子开始叩击那些百年老砖。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寂静的村落里传得很远。陈默站在下面,仰头看着。随着外层砖块被一块块取下,露出里面的结构,一股更浓烈、更纯粹的焦臭味道弥漫开来,仿佛打开了一个尘封的、属于火焰与痛苦的棺椁。两个年轻的伙计不住地皱眉掩鼻。
烟囱比想象中厚实,拆到内层时,进度慢了下来。里面的砖石被长年累月的烟油熏得漆黑发亮,油腻腻的。赵师傅亲自上去,用凿子小心地撬动一块砌在内壁的砖。忽然,他“咦”了一声,动作停住了。他凑近了些,用手抹开砖面上厚厚的黑垢,身体猛地一僵,像被冻住了一样。
“咋了,赵师傅?”下面的陈默心头一跳,高声问。
赵师傅没有回头,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半晌,他才用一种极其干涩、仿佛挤出来的声音说:“陈……陈老板,你……你自己上来看看。”
不祥的预感冰水般漫过全身。陈默攀着脚手架,爬了上去。越靠近拆开的缺口,那股焦臭几乎令人窒息。他凑到赵师傅让开的位置,顺着对方颤抖的手指望进去。
日光从拆开的外壁斜射入幽暗的烟道内壁,照亮了那一小块区域。就在新旧砖石交错的缝隙深处,在烟油、灰垢包裹之中——他看见了一张脸。
那不是雕刻,也不是幻觉。那张脸的五官,仿佛是从砖石本身生长出来的,与周围的材质融为一体,却又清晰得骇人。额头、颧骨、眼窝的起伏,甚至皮肤被高温灼烤后龟裂的纹路,都栩栩如生。整张脸是一种被烈火彻底焚烧后的、混合着焦黑与暗红的颜色,像冷却的熔岩。最恐怖的是那双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陷的窟窿,里面却没有眼珠,只有更深的黑暗,仿佛通往另一个燃烧的世界。
而那张焦黑的、开裂的嘴唇,正在极其轻微地、一下一下地……嚅动着。没有声音,但那蠕动的姿态,分明在诉说着无尽的痛苦与怨恨。
陈默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似乎瞬间冻住,四肢百骸一片冰冷。他想移开视线,眼睛却像被钉死在那里。时间仿佛凝固了,耳边只剩下自己疯狂擂鼓般的心跳,和那张焦唇无声的颤动。
“哐当!”赵师傅手里的凿子掉在脚手架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陈默猛地回过神,连滚带爬地从架子上下来,脚下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两个伙计也觉察不对,围过来问。赵师傅脸色惨白如纸,哆嗦着嘴唇:“这活儿……这活儿干不了!钱不要了!”他几乎是吼着对伙计说:“快!把拿下来的砖原样垒回去!快点!”
他们以惊人的速度,胡乱地将拆下的砖块重新砌上,水泥都没用,只是勉强码住。然后像逃离火灾现场一样,收拾工具,跳上车,引擎嘶吼着绝尘而去,留下陈默一个人站在冰冷死寂的院子里。
围观的村民早已散得干干净净。
陈默跌跌撞撞回到屋里,反手死死插上门闩。堂屋昏暗,那股焦糊味前所未有的浓烈,几乎有了实质,缠绕着他,包裹着他。他冲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刺骨的凉水从头浇下,冷水激得他浑身剧颤,却浇不灭心底疯长的寒意。那张嵌在砖石里的焦黑面孔,那无声蠕动的嘴唇,在他眼前不断闪现、放大。
他不敢待在堂屋,逃也似地钻进东屋,跳上炕,用棉被紧紧裹住自己。炕是冷的,灶今天没生火。被子似乎也浸透了那股味道。白天所见超出了他理解能力的极限,恐惧不再是情绪,而变成了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毒,随着每一次呼吸侵蚀他的内脏骨骼。他想打电话,手机没有信号。他想逃跑,但窗外天色正迅速暗下来,辽西冬日的夜晚来得早,风声渐厉,像无数冤魂在旷野上嚎叫。
不知过了多久,在极度的疲惫和惊恐中,他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然后,梦来了。
梦里,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躺在东屋的炕上。屋子冷得像冰窖。他听见声音——一种沉重的、粘滞的、什么东西在狭窄通道里拖拽爬行的声音。声音的来源,是烟囱。
窸窸窣窣……哗啦……嘎吱……
仿佛有一具枯槁而沉重的躯体,正从烟囱深深的底部,沿着那垂直的、布满油腻黑垢的通道,艰难地向上攀爬。指甲刮擦着砖壁,破碎的布料摩擦着,间或夹杂着炭块掉落般的脆响,和一种被闷住的、非人的痛苦呻吟。
爬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已经到了烟囱与炕洞连接的水平烟道里。陈默在梦中拼命想动,想喊,身体却像被压上了千斤巨石,连眼皮都无法抬起。只有听觉和那股无处不在的焦臭,敏锐得可怕。
他“感觉”到那东西爬进了炕洞。炕洞里积存的冷灰被扰动。然后,他身下的炕席——那层他新铺的厚毡子——微微拱起了一线,有什么东西,正从炕洞沿着炕面,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向他躺着的位置“漫”过来。
冰冷,阴湿,带着火星寂灭后的余烬感和……毛发般的触感。
它爬上炕了。
陈默的魂魄都在尖叫。在梦魇的极限压迫下,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
炕沿边,昏暗的光线下,一团人形的、焦黑扭曲的影子,正蜷缩在那里。它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大致的轮廓,通体像是用烧透又冷却的烂炭胡乱拼凑而成,表面布满龟裂,裂缝里透着暗红色的、将熄未熄的光。无数潮湿黏腻的黑色毛发,从那些裂缝中钻出来,无风自动,缓缓飘摇。它身上散发着毁灭性的高热与刺骨的阴寒交织的诡异气息。
它慢慢转过头(如果那能称之为头),两个空洞的“眼眶”对准了陈默。一股极致的怨恨与痛苦,如同实质的冲击,撞进陈默的意识。
接着,它伸出手(如果那能称之为手),一只焦炭般、指甲脱落、指骨扭曲显露的手,向着陈默的脸,缓缓探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指尖几乎要触到他的鼻尖……
陈默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猛地从噩梦中挣脱,直挺挺坐了起来!
窗外,天刚蒙蒙亮,一片死灰。屋里冷得哈气成霜。他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裂开胸膛。梦中的触感如此真实,那焦臭几乎还堵在喉咙里。他惊恐万状地扭头看向炕沿——
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的炕席。
是梦……只是一场噩梦吗?他颤抖着摸索枕边的手机,依然没信号。他想下炕,腿软得不听使唤。屋里静得可怕,连风声都停了。那股焦糊味,似乎淡了一些,但另一种感觉浮了上来——一种空旷的、彻底的“干净”,好像这屋子里的某种东西,被抽走了,又或者,是某种东西……完成了它的任务。
他就那样呆坐着,直到天光彻底大亮。
上午,日头依旧惨淡。王老汉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昨晚好像听见隔壁有点动静,又好像没有。他犹豫半晌,还是踱步到陈默院外,喊了两声:“陈老板?陈老板?”
无人应答。院门虚掩着。
王老汉推开院门,院子里空荡荡,皮卡车还在。堂屋门也没锁。他走进去,屋里冷得跟冰窖一样,灶是冷的,炕也是冷的。陈默的行李都还在,人却不见踪影。
“陈老板?”王老汉又喊,声音在空屋里回荡。
他的目光扫过屋子,最后落在东屋的炕上。炕席有些凌乱,在靠近炕沿的位置,铺着一层奇特的灰烬。那灰烬不是柴草烧后的松散白色,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细腻颗粒感的灰黑色,并且……它们聚拢成一个模糊的、扭曲的人形轮廓,仿佛有人曾躺在那里,然后身体凭空化为了这堆灰。灰烬是彻底冰冷的,没有一丝余温。
王老汉的寒毛竖了起来。他猛地想起什么,跌跌撞撞冲出屋子,抬头看向房顶的烟囱。
烟囱口,再次被堵得严严实实。一簇簇新鲜、潮湿、仿佛刚从什么活物身上拔下来的黑色毛发,从烟囱口拥挤地冒出来,在腊月的寒风中,缓缓地、妖异地飘动着。
村里很快传遍了。人们聚在老宅远处,窃窃私语,脸上是混合着恐惧和“果然如此”的复杂神情。没人敢进那院子。最后是村长报了警。警察来了,查看了现场,带走了那堆人形灰烬和一些物品,询问了村民。调查了很久,没有结果。陈默这个人,就像一滴水蒸发在辽西干燥的冬天里,再无痕迹。
老宅又空了。烟囱依旧时不时堵死,焦糊味在晴朗无风的日子里,偶尔会飘散出来,提醒着人们它的存在。村里的老人教训不听话的孩子,会说:“再闹,就把你送到烧炭翁那屋去!”孩子立马噤声。
只有夜深人静时,靠近老宅的人或许会听见,风穿过那粗大烟囱口发出的呜咽,格外悠长,格外像一声被拉长了的、含混的叹息。而炕沿边那块地方,无论春夏秋冬,始终沁着一股驱不散的、透骨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