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卧在长白山余脉的褶子里,一到十月,大雪便封了山路。那雪下得邪乎,不是一片一片飘,而是一团一团往下砸,不出三日,屯子就成了一只被棉絮塞满的粗陶碗。冻土硬得像铁,一镐下去只溅起几点火星子;林海在屯子四周绵延,黑压压的松树顶着白皑皑的雪冠,风一过,整片林子便发出呜呜咽咽的长啸,像无数个憋屈的魂灵在雪底下翻身。
屯子不过三十几户人家,多是土坯房,屋顶压着厚茅草,又被雪盖得臃肿不堪。白天,烟囱里冒出几缕青烟,还没升上房檐就被风吹散了。夜里,煤油灯的光从糊了报纸的窗棂透出来,昏黄昏黄的,在无边的雪夜里不过是几点随时会熄灭的萤火。
这样的冬天,年年都有怪事。
老辈人说,是早年间闯关东时,有人把不该带的东西带进了山。具体是什么,没人说得清,只晓得每年大雪封山后,总有些动静:谁家养了十年的狗突然对着空院子狂吠一夜,天亮时发现狗眼珠子冻成了冰疙瘩;谁家仓房里的老腌菜缸,明明盖着石板,却总在半夜传出指甲刮搪瓷的细响;还有更玄的——说是有人曾看见雪地上凭空出现一行小脚印,绕着屯子走一圈,最后消失在老林子深处。
所以天一擦黑,家家户户便闩紧了榆木门闩,灶坑里添足了柴火,一家老小挤在滚烫的土炕上。男人们抽着呛人的旱烟,烟袋锅在昏暗里一明一灭;女人们借着煤油灯缝补旧棉袄,针线穿过磨得发亮的棉布,发出嗤嗤的轻响。谁也不提那些怪事,就像谁也不去问房梁上悬了多少年的那捆草药到底治过什么病。有些东西,在靠山屯是不能说破的。
今年冬天的雪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凶。刚进腊月,屯子就彻底与世隔绝了。粮食屯足了,咸菜缸埋好了,柴火垛堆得比房檐还高,按理说该是个猫冬的好时节。可腊月初七那夜,怪事还是来了。
最先听见动静的是村东头的赵哑巴——他不哑,只是不爱说话。那夜他起夜,推开屋门,一股白毛风卷着雪沫子劈头盖脸砸来。他眯着眼往村口瞥,却看见了一盏灯。
不是煤油灯那豆大的光,而是一团昏黄昏黄、朦朦胧胧的光晕,在漫天风雪里飘摇不定。光晕底下,依稀是个戏台的轮廓,四角还挑着褪了色的布幡。赵哑巴揉了揉眼,以为冻出了幻觉。可那光还在,不但有光,还有声——是拉弦子的声音,吱吱呀呀,时断时续,像极了人临死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抽气声。
他没敢声张,缩回屋里,把被子蒙过了头。可那声音却从门缝、窗缝一丝丝渗进来,钻进耳朵眼里。
第二天,村口真立起了一座戏台。
说是戏台,其实简陋得很:几根碗口粗的松木杆子支起个架子,顶上铺着不知哪年哪月的破毡布,已经被雪压得塌了半边。台前挂着一块灰白色的幕布,被风吹得鼓胀又瘪下去,像一张喘着粗气的巨兽肚皮。幕布后头,隐约可见几个人形的黑影,僵直地悬在那里。
最怪的是台上坐着个白胡子老头。他穿着件分不清本色的长袍,袖口破烂得像拖把穗子。老头闭着眼,怀里抱着一把弦子,枯枝似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拉着。弦声不成调,却在风雪的间隙里固执地响着。他身边摆着盏马灯,玻璃罩子被烟熏得乌黑,那昏黄的光就是从这灯里溢出来的。
屯子里的人远远地围着,谁也不敢靠前。孩子们被大人死死拽着,女人们交头接耳,男人们则沉着脸抽烟。老支书披着军大衣来了,站在人群最前面看了半晌,回头哑着嗓子说:“都回去,没啥好看的。”
可人没散。那戏台像块磁石,把所有人的脚都钉在了雪地里。
天黑透时,老头忽然睁开了眼。他的眼珠子是混浊的灰白色,像两颗冻僵的羊粪蛋。他开口唱了起来,声音干涩嘶哑,每个字都像从破风箱里扯出来的:
“正月里呀雪堵门,小寡妇窗下哭亡魂……哭一声短命的郎啊你走得太急,留下那热炕头,冰了奴的心……”
这调子没人听过,不是二人转,也不是皮影戏的老腔。词却听得人心头发毛——屯子西头李寡妇,男人正是去年冬天得急病死的。她男人头七还没过,这戏文就唱上了?
李寡妇没来看戏,她在家躺着,病了好几天了。可这词儿,句句都戳在她命门上。
老张头缩在人堆里,心里直打鼓。他五十多岁,在屯子里算是个胆大的,早年还跟山里猎人学过放枪。可这会儿,他后脖颈子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不是因为唱词,而是因为那幕布。
幕布被后面的马灯照着,投出几个皮影的影子。影子随着老头的唱词微微晃动,可那晃动的样子不对劲——太活了。皮影戏他看过不少,影子再活泛,也是僵的、扁的。可眼前幕布上的影子,那轮廓,那扭动的姿态,分明像是……真人被压扁了贴在布上。
更让老张头皮发麻的是,当唱到“小寡妇偷瞧东院汉”时,幕布上一个女性皮影的影子,竟缓缓转过了头。不是整个身子转,是只有那颗头,以一种活人才能做到的幅度,转向了台下的某个方向。老张顺着那方向看去,正对上东院王老五那张煞白的脸。
王老五和李寡妇那点风言风语,屯子里谁不知道?
老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想走,腿却像灌了铅。戏还在唱,老头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混,像含着一口黏痰。幕布上的影子却越来越活泛,它们开始做一些皮影根本做不出的动作:一个影子抬手挠了挠脸颊,另一个影子扭了扭腰肢,还有一个——那个长着络腮胡的男性影子,竟咧开了嘴,露出参差不齐的影子牙齿。
台下的人群死寂一片,只有风雪在呼啸。
老张终于挪动了脚步,他倒退着,一步步离开人群。就在他即将转身逃回家时,一阵狂风卷过,吹得幕布剧烈地鼓荡起来。幕布掀起一角的刹那,老张看见了幕布后面的景象——
没有什么皮影艺人操纵杆子。那些皮影,是凭空悬在那里的。细看,那根本不是驴皮或牛皮刻的皮影,而是……一种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东西,边缘不规则,像是从什么东西上生生剥下来的。每一张皮影上都有一张脸,那些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蜡黄的光泽,五官扭曲而模糊,但老张分明看见,其中一张脸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然后,对上了他的视线。
那眼神里空无一物,却又像盛满了这世间所有的怨毒与饥饿。
老张怪叫一声,转身就跑。棉乌拉鞋陷进深雪里,他连滚带爬,肺叶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冰冷的空气。身后,戏台上的弦子声戛然而止,老头那干涩的唱腔也停了。整个屯子陷入一种比之前更可怕的寂静,只有老张粗重的喘息和踩雪的咯吱声。
他一头撞开自家房门,反手插上门闩,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媳妇从里屋出来,举着煤油灯,被他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咋了?见鬼了?”
老张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摆摆手,踉跄着爬上炕,用棉被把自己裹紧,牙齿还是嘚嘚地磕碰着。那一夜,他没合眼。一闭眼,就是那张在幕布后转动的、似人非人的脸,和那双空茫又怨毒的眼睛。
第二天,雪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得像锅底灰。老张挣扎着起来,想去村口看看那戏台还在不在。刚推开门,就听见隔壁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是赵哑巴的媳妇。她指着自家男人的脸,声音都变了调:“你的脸!你的脸咋了?!”
赵哑巴摸着左脸颊,茫然无知。老张凑近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赵哑巴左边脸颊上,从颧骨到嘴角,多了一道暗红色的印子。那印子细长、笔直,边缘整齐得吓人,不像划伤,倒像是……像是皮影人脸上常见的那种刀刻出来的线条痕迹!
老张猛地想起昨夜幕布上那些皮影的脸,每一个脸上,似乎都有类似的、刀刻般的线条。他打了个寒颤,扭头就往屯子里跑。
恐慌像瘟疫一样炸开了。
昨夜去看过戏的人,一个不落,脸上全都多了那道诡异的“刀疤”。位置各异,或横或竖,都刻在脸颊上,颜色暗红发紫,摸上去不痛不痒,就像天生胎记。可昨天明明还没有!
老支书脸上也有一道,横在鼻梁上,让他原本就严肃的脸更添了几分狰狞。他召集了屯子里几个主事的,聚在生产队的土坯房里。煤油灯的光摇曳不定,映着一张张惊惶不安、带着“刀疤”的脸。
“都说说,昨晚上除了戏台,还看见啥了?”老支书的声音沙哑。
王老五哆哆嗦嗦地开口:“那戏文……唱的是李寡妇和我……可有些事儿,词里唱的,连我和她都没做过!它咋知道的?”
另一个脸上有疤的村民也颤声说:“我瞅见幕布上的影子……朝我招手了。当时迷迷糊糊的,觉得那手势熟,像……像我死了三年的老娘……”
土坯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裹着一身寒气的李寡妇踉跄着冲了进来。她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脸色蜡黄。“支书!”她噗通一声跪下了,眼泪滚滚而下,“我男人……我男人托梦了!他说他在下头冷,说咱屯子里进了不干净的东西,在抽活人的热气儿……他说,那东西是几十年前冻死在山坳子里的戏班子!”
屋里所有人,汗毛倒竖。
关于那个戏班子的传闻,老辈人依稀提过。说是伪满那会儿,有一支走村串寨的小戏班,在腊月里迷了路,误入了老林子,再也没出来。开春雪化后,采山货的人在背阴的山坳里发现了几具冻僵的尸体,围着一堆早已熄灭的灰烬,尸体都保持着生前的姿势,手里还攥着弦子、鼓槌和皮影人。据说,那些皮影人脸上的油彩,在雪地里红得刺眼。
“得请萨满。”老支书重重地磕了磕烟袋锅,灰白的烟灰簌簌落下,“去请黑水沟的乌恩其大爷!”
乌恩其是方圆百里最后一个老萨满了,住在更深的山里。派去的人踩着齐膝深的雪,走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把他请来。
老萨满来了。他瘦小干枯,裹着厚重的羊皮袄,背着一个磨得油亮的皮鼓,腰间挂着一串兽骨和铜铃。他的脸像风干的核桃,眼睛却亮得慑人。他没进任何人家门,直接去了村口那戏台。
戏台还在,白胡子老头也还在。只是老头不再唱了,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闭着眼,像一具冻硬的尸首。幕布后的皮影,在白天看来灰扑扑的,一动不动。
乌恩其绕着戏台走了三圈,脚步很轻,雪地上几乎没留下脚印。他伸出手,不是去碰戏台或皮影,而是在离它们一尺远的空中缓慢拂过,像在感知着什么无形的东西。然后,他蹲下身,抓了一把戏台下的雪,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伸出舌尖极快地舔了一下。
“呼——”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里久久不散。“不是怨魂索命,”他的声音苍老而低沉,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是‘饿’。”
他转向围拢过来的村民,目光缓缓扫过每个人脸上的“刀疤”。“那个戏班子,不是冻死的。是被人害死在山里,一口热气儿没散尽,又被极寒封在了皮子里。几十年了,它们‘饿’啊,饿活人的精气,饿人味儿。大雪封山,天地闭塞,阳气最弱,它们就出来‘找食儿’了。”
他指着戏台和那些皮影:“这些不是它们的本体,是‘引子’。那刀疤,是它们打在你们身上的‘印’。有了这印,它们就能一点一点,把你们的魂气儿顺着印子抽走。等抽干了,你们的皮囊,就会变成新的‘皮影’,留在这里,永远给它们唱戏、当幌子,骗下一口‘食儿’。”
人群炸开了锅,哭喊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乌恩其大爷,咋整啊?你得救救我们啊!”老支书紧紧抓住老萨满的胳膊。
乌恩其沉默良久,看向屯子:“它们借着皮影的‘形’回来,屯子里所有带皮影‘形’的东西,都得烧掉。一个不留。”
“所有……皮影?”有人迟疑,“我爹传下来那套《杨家将》……”
“我娃玩的那个小纸人算不算?”
“柜子里压箱底的年画,上头有人像……”
“算,都算。”乌恩其斩钉截铁,“只要是薄薄的、人形影子的东西,都有可能被‘沾上’。留着,就是祸根。天黑前,全屯子,一家不落,都搜出来,堆到这戏台底下。”
命令传下去,屯子里鸡飞狗跳。祖传的精美皮影、孩子剪的粗糙纸人、印着工农兵形象的旧年画、甚至有些人家窗户上贴的窗花……但凡带点人形影子的薄片物件,都被翻检出来。人们抱着这些平日或许珍惜、或许不在意的东西,心情复杂地走向村口。
东西越堆越高,成了一座小山。戏台上的老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混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那堆皮影杂物。幕布后面的那些皮影,开始发出极轻微的、如同蝉翼震颤般的嗡嗡声。
乌恩其让人搬来柴火,厚厚的松枝和劈柴围在那堆皮影物件四周。他解下腰间的萨满鼓,盘腿坐在雪地上,面对戏台。
“点火。”
柴堆被泼上了煤油,火把扔上去,轰的一声,烈焰腾空而起。松枝噼啪爆响,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那些皮影、纸人、年画。
就在火焰吞没第一张皮影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堆皮影杂物猛地一颤,像是有生命般挣扎起来。几张年画在火中疯狂卷曲,发出尖细的、仿佛孩童哭泣的声音;驴皮刻的皮影在烈焰中扭曲、跳动,竟像是要挣脱火海;更可怕的是,戏台上那些原本悬着的皮影,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剧烈地抖动起来,幕布被扯得哗哗作响,上面的影子张牙舞爪,疯狂扭动。
戏台上的白胡子老头猛地站起,他怀里的弦子发出刺耳的尖啸。他张开嘴,发出的却不是人声,而是一连串混乱、尖锐、充满恶意的嘶鸣,像无数根针扎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摇鼓!喊号子!别停!”乌恩其厉声喝道,同时用力敲响了萨满鼓。
咚!咚!咚!
沉厚的鼓声穿透风雪和嘶鸣,带着某种古老而坚定的力量。老萨满仰起头,对着阴沉的天空,用一种苍凉、悠长、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调子唱诵起来。那不是汉语,也不是蒙语,像是某种更原始的语言,音节简单重复,却蕴含着驱逐与净化的意志。
村民们被鼓声和诵唱激起了血性,他们手挽着手,围着火堆和戏台,开始用尽全力吼叫起来。没有词,只是吼,吼出心中的恐惧、愤怒和求生欲。男人的粗吼,女人的尖喊,混杂着鼓声、火焰的爆裂声、皮影的尖啸和风雪声,在靠山屯上空汇聚成一股狂暴的声浪。
火越烧越旺。皮影在火焰中蜷缩、焦黑、化为灰烬。每烧毁一张,戏台上那些皮影的嘶鸣就减弱一分,扭动的幅度也变小一分。白胡子老头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开始变得透明、模糊,他怀里的弦子啪的一声断裂。
最终,当最后一张纸人在火焰中化为一道青烟时,戏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如同无数玻璃同时碎裂的声响。
幕布、架子、悬着的皮影、连同那个白胡子老头,在一瞬间崩解、消散,不是燃烧,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化作漫天飞舞的、比雪还细的黑色灰烬,随即被狂风卷走,消失在茫茫林海深处。
风雪,毫无征兆地停了。
天上厚厚的云层裂开一道缝,惨白的冬日阳光斜斜地照射下来,落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村口空空荡荡,只有一堆尚未熄灭的灰烬在微微冒着青烟,以及雪地上凌乱的脚印。
乌恩其老萨满停下鼓槌,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突如其来的寂静里。他缓缓站起身,望着戏台消失的地方,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走了。”他说,“印子也会慢慢淡。多晒日头,多吃热乎饭,把亏掉的那口气,补回来。”
说完,他背起皮鼓,蹒跚着朝来时的山路走去,没有再回头。
靠山屯的人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阳光照在脸上,那一道道暗红色的“刀疤”,似乎真的在渐渐变淡。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弥漫在每个人心头。
那堆灰烬,老支书让人小心地铲起,深深地埋在了屯子外向阳的山坡下,没有立碑,也没有标记。
多年以后,靠山屯通了公路,年轻人大多走出了大山。但每年腊月,大雪封山时,老人们还是会对着围坐在火炉边的孙辈,压低声音念叨:
“雪夜莫听戏,皮影不藏魂。”
炉火噼啪,窗外是无声落下的、无边无际的大雪。山林沉睡,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只有那深埋地底的灰烬知道,有些饥饿,有些寒冷,是连死亡都无法终结的。它们只是暂时被驱逐,依旧在茫茫白雪与时间深处,等待着下一个闭塞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