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蘅鬓边的木簪“啪”地断成两截。
她望着妆匣里窜出的断藤,腕间藤纹因紧张而微微发烫——那是藤心在传递警告。
“御苑西门外的桃林,草叶被压出不自然的弧度。”她默念着藤心传来的信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案头那半片带虫洞的茉莉花瓣。
昨夜李德全离开时,她从他靴底泥土里读出的,可不只是西跨院的花匠,还有混在泥里的半粒黑色碎渣——那是梦魇花的花籽。
“果然是影公。”她攥紧断藤,指节泛白。
三天前在御苑后巷,她曾被一团黑雾迷了眼,醒时怀里抱着株蔫了的海棠,花瓣上沾着梦魇花的残香。
梦境守护者说“当年想杀你的人还在”,而这残香,正是二十年前屠灵植师满门时,那些刺客身上的味道。
花房里的月季枝在她掌心轻轻颤动。
苏蘅深吸一口气,指甲掐进花茎,藤蔓便顺着她的动作疯长起来——沿着墙根、廊柱、屋檐,织成张半透明的网。
每根藤须都缠着半朵未开的昙花,花萼里凝着她昨夜用夜合花、迷迭香调的香露。
“触网即炸”,这是她根据藤心提示想的招——昙花喜阴,晨雾里开得慢,正好等那老东西自己撞上来。
主殿后的青竹丛沙沙作响。
苏蘅望着竹影下被青石板覆盖的灵泉入口,喉间发紧。灵泉是御苑的根,灵脉源头就埋在下面。
若让影公取了灵泉里的噬灵石,别说新育的雪兰,整个明昭的灵植师都得跟着遭殃。
“来了。”藤心突然在她腕间收紧。
苏蘅抬眼,正见桃林边缘的草叶剧烈晃动,一个裹着青布的身影猫着腰钻出来,腰间挂着的黑色玉牌闪了闪幽光——那是赤焰夫人麾下秘使的标记。
影公的靴尖刚触到青石板,脚下的藤蔓便“刷”地翻卷。
他低喝一声,脚尖点地想退,可藤须早缠上了他的脚踝,像铁索似的往地下拽。
“什么东西?”他反手摸向腰间短刀,可刀还没出鞘,鼻尖便窜进一缕甜香——是昙花炸了。
“迷情花粉?”影公脸色骤变,手指掐诀要封七窍,却发现藤蔓不知何时缠上了他的手腕,顺着经脉往体内钻。
“你怎会知道我会来!”他瞪着从阴影里走出的苏蘅,喉间溢出血沫——藤须上的倒刺扎破了他的皮肤,正在往他经脉里灌灵泉的清露,逼得他灵力乱涌。
苏蘅站在三步外,袖中藤心泛着金光。
她望着影公扭曲的脸,想起昨夜老芦苇的尖叫:“有人藏了刀,沾着梦魇花的味道。”想起三天前海棠花瓣上的残香,想起梦境里那把砍向幼年自己的刀——全串起来了。
“梦魇花、噬灵石、蚀魂咒……”她声音轻得像晨雾,“这三样,都是当年赤焰夫人屠灵植师时用的。”她伸手按住藤心,藤蔓突然收紧,影公痛叫着跪了下去,“你以为用黑雾遮了行踪?可你踩过的草叶记得,你碰过的墙根记得,连你靴底蹭掉的泥渣里,都藏着梦魇花的籽。” 影公的瞳孔剧烈收缩。他想骂,可喉间被藤须勒得发疼,只能从齿缝里挤出:“你……你不过是个刚觉醒的花使……”
“花使?”苏蘅笑了,指尖划过藤心,“当年我娘被你们污作妖女时,她也是花使。”她的声音突然冷下来,“现在,该让你也尝尝被草木记住的滋味了。”
藤心在她掌心发烫。
苏蘅闭眼,识海里涌入无数画面:影公在暗室里跪拜赤焰夫人的画像,手里捧着块泛着幽光的石头;影公往灵泉入口撒蚀魂粉,玉牌上的纹路亮得刺眼;影公举着刀,刀上沾着的血珠里,映出个穿月白裙的小女孩——那是她自己。
“够了。”苏蘅猛地睁眼,藤蔓“唰”地缩回她袖中。
影公瘫在地上,眼神涣散,嘴角流着黑血——藤心抽走了他记忆里最关键的部分。
她蹲下身,捡起影公掉落的黑色玉牌。玉牌背面刻着朵枯萎的红牡丹,正是赤焰夫人的徽记。
“啪。”玉牌在她掌心裂开。苏蘅抬头望向皇宫方向,晨雾不知何时散了,远处的宫墙在晨光里泛着冷白。
腕间藤心突然发烫,她识海中闪过片朱红宫墙,墙角有株枯萎的红梅,花瓣上凝着暗红血珠——
“苏姑娘?”小顺子的声音从花房外传来。
苏蘅迅速将断藤收进袖中,转身时已换上温和的笑:“李公公让你来送参汤?”
小顺子捧着青瓷碗,目光扫过地上昏迷的影公,又慌忙低下头:“是……是。”
苏蘅接过参汤,指尖触到碗底时,摸到块凸起的刻痕——是李德全的暗号。
她垂眸抿了口,甜腻的参味里混着丝极淡的苦,像极了影公玉牌上的血珠。晨风吹起她的裙角。
苏蘅望着主殿后的青竹丛,那里的灵泉正在地下翻涌,像在回应她腕间发烫的藤心。
“赤焰夫人。”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语气里没有惧意,只有刀锋般的冷,“该算算旧账了。”
藤心在苏蘅腕间骤然灼烧,像团活过来的火。
她刚捡起影公的玉牌,识海里便炸开刺目红光——朱红宫墙下,戴面纱的女子正将茶盏重重按在地图上,玄色裙角扫过“焚心谷”三个字。
那是萧砚说过的,他母妃被污作妖女、火焚而亡的地方。
“噗!”影公突然爆发出刺耳的笑,染血的牙齿在晨雾里泛着青灰:“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赤焰夫人要祭的,是当年漏网的花灵血脉——”他喉间突然溢出黑血,舌尖被咬得只剩半截,血雾裹着腐臭气息喷涌而出,竟要借着血遁术冲破藤网!
苏蘅瞳孔骤缩。
她早听说血遁术需以本命精血为引,一旦让影公逃了,不仅情报断了线,这老东西更会将她的能力泄露给赤焰夫人。
腕间藤心烫得几乎要烙穿皮肤,她咬牙咬破指尖,血珠滴在藤纹上:“给我困死他!”
藤蔓瞬间疯长成碗口粗的巨网,倒刺扎进影公的琵琶骨、脚踝、后颈。
他的血雾刚腾起半尺便被藤网绞碎,腐臭的血珠顺着藤须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滋滋冒白烟。
苏蘅反手抽出案头的茉莉枝,沾着灵泉清露的花瓣拍在影公眉心:“藤心,净化!”淡金色的雾从藤蔓里漫出来,裹住影公扭曲的脸。
他突然发出幼童般的尖叫,浑浊的眼珠翻出眼白:“别逼我!夫人说过……说过谁泄了秘辛就剜魂——”话未说完,金色雾团猛地灌进他鼻腔,他脖颈一软,瘫在藤网里,喉间溢出断续的字句:“七日后……焚心谷……献祭仪式……要引花灵……”
苏蘅膝盖一弯,几乎栽倒在藤网上。她撑着墙稳住身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萧砚母妃当年正是在焚心谷被指“与妖魔勾结”,被火刑处死前,曾托人给萧砚留了半块玉珏,说“花灵血脉未绝”。
原来赤焰夫人的目标,从二十年前就没断过!
“小顺子。”她突然转身,声音冷得像浸了冰。
刚才还缩在门口的小顺子猛地一抖,青瓷碗“当啷”掉在地上,参汤溅湿了他的鞋尖。
苏蘅盯着他发红的耳尖——这孩子平时端茶倒水手稳得很,此刻却连碗都拿不住。
“去把李德全公公请来。”她弯腰捡起影公的断玉牌,指腹摩挲着背面的红牡丹纹路,“就说……影公自己撞进了御苑的护园藤阵。”小顺子喉结动了动,张了张嘴又闭上,抱头鼠窜般跑了出去。
苏蘅望着他的背影,腕间藤心突然轻颤——刚才小顺子袖中蹭过的茉莉枝,此刻正蜷成小团,叶片上凝着细汗般的水珠。
那是恐惧时才会分泌的汁液。夜风突然卷起半片桃叶,“啪”地打在窗纸上。
苏蘅这才惊觉天已擦黑,晨雾不知何时换成了残月。她扯下一缕藤蔓,在掌心绕了三圈,对着月亮轻轻一吹。
藤蔓瞬间化作绿芒,“咻”地窜出窗外——这是她和萧砚约定的传讯方式,藤心会顺着他佩刀上的木樨香,直扑北疆行辕。
“萧砚。”她望着藤芒消失的方向,指尖抚过颈间的木樨坠子,那是他去年中秋亲手雕的,“焚心谷的火,该有人来灭了。”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德全掀开门帘冲进来,官靴上沾着星点泥渍——是御苑后巷的青泥,混着点朱砂色。
苏蘅心里一沉,面上却笑得温和:“李公公来得正好,影公擅闯御苑,被护园藤阵制住了。”她指了指地上瘫软的影公,“您看,要不要请掌院大人来?”
李德全的三角眼猛地一缩。他蹲下身,用袖角拨开影公的眼皮,又摸了摸他颈侧——那里还留着藤须勒出的青痕。
“苏姑娘好手段。”他直起腰时,官服下的玉佩撞出脆响,“只是……掌院大人最厌旁人越权查案。去年有个小太监在御苑拾了块带字的瓦片,都被打了三十板子。”
苏蘅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
她看见李德全官靴上的朱砂,突然想起藤心白天传来的画面——赤焰夫人的裙角,正是这种渗着腥气的红。
“李公公提醒得是。”她抬头时笑得更甜,“等影公醒了,我亲自押去掌院处领罪便是。” 李德全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转身要走,却被苏蘅叫住:“对了,公公靴上的朱砂,是西跨院新栽的石榴花?我前日见那花开得艳,还说要讨两枝插瓶呢。”
李德全的背僵了僵,到底没回头,只挥了挥手:“苏姑娘歇着吧。”门帘重重落下时,苏蘅听见他低声骂了句什么,风卷着话音飘进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月上中天,藤心在苏蘅腕间轻轻跳动。
她摸出影公的断玉牌,在月光下看清了背面的小字:“七月十五,焚心祭,花灵现,血光起。”窗外的夜风突然大了,卷着几片枯叶撞在窗棂上,像极了有人在敲——
“咚。”
苏蘅握紧玉牌,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知道,等明天太阳升起,她就要带着影公去见御苑掌院。
可李德全刚才的眼神,掌院“厌越权”的规矩,还有小顺子发抖的手……这些都像根刺,扎在她后颈。
但那又如何?她望着腕间泛金的藤纹,想起萧砚说过的话:“你若怕,我便为你披甲;你若要战,我便为你铸剑。”
晨雾未散时断的木簪,此刻正静静躺在妆匣里。
苏蘅拾起断簪,将藤心轻轻缠了上去。明天,会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