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年二月初二,淮南寿春。
一股带着江河水汽的湿冷,顽固地渗透进征东将军、假节钺的王凌的书房里。已是七十八岁高龄,他对这种寒意格外敏感,枯瘦的指节即使在袖中蜷缩,也驱不散那附骨之疽般的冰凉。他屏退了侍从,独自靠坐在铺着厚厚毛皮的胡床上,膝上搭着一张旧毯,那是许多年前,明皇帝曹叡念他镇守淮南有功,特意赐下的御寒之物。
人老了,近事易忘,远事却愈发清晰。他眯着眼,仿佛能从那毯子细密的绒线里,看到洛阳嘉福殿的烛火,看到明皇帝临终前那沉甸甸的、包含着无限期望与忧虑的眼神。“王卿,东南重镇,朕就托付给你了……”那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带着一丝帝国末路的疲惫。他曾是司空,位列三公,如今虽以年老之躯退居征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但这先帝之托,从未敢忘。
窗外,庭院里那几株老梅的花期已过,残瓣零落泥中,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像极了干枯的指骨,无言地伸向苍穹。
一阵刻意放轻,却又因急促而显得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老仆王忠佝偻着身子,捧着一卷加盖了尚书台火漆的公文,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王忠跟了他三十年,从青壮到垂暮,主仆二人脸上都刻满了同样的风霜。
“主公,洛阳……来的急递。”王忠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递上公文的手,同样布满老年斑,微微发着抖。
王凌“嗯”了一声,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帛书。火漆碎裂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展开公文,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格式化的辞令,直到触及核心的内容。
“……曹爽、曹羲、曹训、何晏、邓飏、丁谧、毕轨、李胜、桓范、张当等十族,大逆不道,图危社稷……证据确凿,着即……夷三族……”
“夷三族”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铁锥,狠狠扎进了他的眼底。
刹那间,王凌感觉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那湿冷的寒意不再是透过门窗缝隙传来,而是从他自己的骨头缝里,争先恐后地钻出来。持着帛书的右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色。他猛地抬起左手,死死握住右腕,试图压制这丢人的失态,却连带着整个上半身都开始微微发颤。
曹爽……那个志大才疏、骄奢跋扈的纨绔子,死了也就死了。他王凌与曹爽素无深交,甚至对其执政时的诸多举措颇为不满。
但夷三族!
何晏、邓飏等人,或为名士,或为能吏,纵有结党营私之过,何至于此!还有那桓范,智谋之士,不过各为其主……
更重要的是,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曾是先帝看重、委以重任的臣子啊!
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倏地缠紧了他那颗衰老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他仿佛看到了西市刑场上滚落的人头,听到了老弱妇孺临死前的哀嚎,闻到了那冲天而起、连雨水都冲刷不净的浓重血腥气。
那血腥气,似乎正顺着驿道,从洛阳一路弥漫过来,就要笼罩这寿春城,笼罩他这征东将军府!
“王忠。”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朽木。
“老奴在。”
“你……先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进来。”他竭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但尾音处那一点点无法抑制的颤音,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王忠担忧地看了主人一眼,嘴唇翕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说,深深一躬,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当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时,王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脊背猛地佝偻下去,剧烈地喘息起来。他扶着胡床的扶手,想要站起,一阵眩晕却让他重新跌坐回去。
老了……真的是老了。不仅身体抵御不了寒意,连心神,也如此轻易就被撼动。
但他无法不被撼动。
“曹昭伯……他们……他们都死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异常微弱,“司马懿……司马仲达……你好狠的手段!好绝的心肠!”
洛水之誓,言犹在耳啊!那日在洛水边,指天画地,信誓旦旦,说什么“但免官爵,不问罪行”,转头就举起屠刀,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这不是权臣之争,这是赤裸裸的弑杀!是对先帝托孤之任最彻底的背叛!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冲上心头,烧得他脸颊发烫。但紧随愤怒之后的,是更深、更沉、更刺骨的寒意。
他王凌,今年七十有八,侍奉了武皇帝(曹操)、文皇帝(曹丕)、明皇帝(曹叡)三代君王,如今是第四代了。他是前司徒王允的侄子,身上流淌着汉末忠臣的血,肩上担负着曹魏社稷的托付。他坐镇淮南,手握数万精兵,节制东南半壁……
在司马懿眼中,这样的自己,与昨日刑场上的曹爽、何晏、桓范,又有何区别?
不,恐怕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曹爽是庸才,而他王凌,是历经四朝、战功赫赫、在军中和地方都享有威望的老臣。一只衰老但爪牙尚在的老虎,对于刚刚尝到权力巅峰滋味的新猎手而言,岂不是比一群聒噪的狐狸,更令人忌惮,更欲除之而后快?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膝上的旧毯,那御赐的柔软绒线,此刻却粗糙得硌手,“今日是曹爽,明日……难道就是我王凌?就是我太原王氏满门吗?”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绝望的警惕,扫视着这间他待了多年的书房。每一扇窗,每一道门缝,似乎都潜藏着来自洛阳的、冰冷窥视的目光。
接下来的数日,王凌称病不出了。
征东将军府依旧运转,但核心的决策仿佛停滞了。日常军务交由长史、司马处理,若有非要他定夺的文书,也只在内堂简单批阅。他吃得很少,夜里常常惊醒,听着寿春城头传来的、再熟悉不过的刁斗声,只觉得那声音从未如此刺耳,仿佛敲打在他的棺木上。
儿子王广从洛阳写来的家信,言语谨慎,只提及朝廷局势已定,司马太傅“谦冲退让”,但威望日隆,让他父亲安心镇守,勿要有他念。这封信非但没能使他安心,反而像一块冰,投入了他本就寒彻的心湖。
连亲生儿子,身在洛阳那个漩涡中心,感受到的也只是表面的平静吗?还是说,连王广也被蒙蔽,或者……有些话,根本不敢在信里明说?
他时而会独自一人,拄着拐杖,走到悬挂着淮南及周边郡县巨幅舆图的墙壁前。目光茫然地掠过长江天险,掠过合肥新城,掠过巢湖……这些他经营、防御了多年的地方,此刻却无法带给他丝毫安全感。势单力孤,真正的势单力孤!纵有精兵良将,远在淮南,面对掌控了中枢、挟持了天子的司马懿,他如同被困在浅滩的蛟龙,空有利爪,却无处施展。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混杂着对国运的忧虑和对自身命运的恐惧,几乎要将这位七十八岁的老人压垮。
又是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后,他坐在书案前,面前摊开着一份需要他签署的寻常人事任命文书,目光却毫无焦点。案头,一盏青铜雁鱼灯静静燃烧,光线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勾勒得如同刀劈斧凿。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划过,脑海中纷乱地闪过一个个名字,一张张面孔。谁能信?谁能依?谁能与他王凌一样,看清司马懿那谦退外表下的虎狼之心,并愿意为了这岌岌可危的曹魏社稷,奋起一搏?
突然,他的手指顿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舆图上的一个点——兖州,平阿。
一个名字,如同黑暗中倏然亮起的一点微光,跳入了他的脑海——令狐愚。
他的外甥,公治(令狐愚字)。现任兖州刺史,手握一州军政,驻屯平阿。
这是他在这个冰冷、令人窒息的黑夜里,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理解他、支持他,并且有能力支持他的人。血脉的联系,在此刻显得如此珍贵。
王凌的精神微微一振,那浑浊的眼眸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但他什么也没有做,没有写信,更没有派人。多年的宦海沉浮和此刻极致的危险感,让他不敢有丝毫妄动。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望着平阿的方向,心中翻腾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在无边绝望的深海里,看到一根浮木时的、带着巨大不确定性的微弱希望。
他将这份希望,小心翼翼地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用全部的忧虑和恐惧覆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