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元年(公元249年)四月,新改的年号试图给洛阳这座帝都带来新气象,却终究徒劳。诏书已于数日前颁行天下,宣告废止“正始”,启用“嘉平”,取意嘉美太平,试图冲刷掉正始十年正月那场政变留下的血腥气。然而,邙山脚下的残雪早已化尽,伊洛河畔的柳树也挣扎出些许嫩绿,但那股盘踞在宫阙街巷间的寒意,却凝而不散。
辰时,阳光勉力穿透薄雾,洒在朱雀大街光滑的石板上,映出一队队黑衣玄甲巡城兵士手中长戟的冷光。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踏在路面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响声,取代了往昔清晨市井的喧嚣。沿途偶有马车经过,车帘都垂得严严实实,赶车人不敢扬鞭,只低声呵斥着牲口,快速通过。永和里、步广里那些高门府邸前,更是静可罗雀,唯有太傅府所在的凌云阁一带,车马络绎不绝,辕门外等候谒见的各级官员鸦雀无声地排成长列,如同朝拜某种无声的权威。
嘉福殿内,大朝会正在举行。
小皇帝曹芳,端坐在高出地面的御榻上,十二章纹的衮服似乎过于沉重,让他本就单薄的身形更显拘谨。他目光低垂,盯着御案上那尊鎏金螭龙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不敢与丹陛之下任何一位臣子的目光接触。司礼黄门侍郎尖细拖长的唱喏声,在空旷高阔的大殿中回荡,报出的尽是些各地祥瑞、春耕吉兆或是无关痛痒的礼仪章程。
“臣,光禄勋郑袤,有本启奏。今岁颍川郡上报,甘露降于学宫,此乃陛下圣德感召,文教将兴之兆……”
“准奏。着有司记录,颁示天下。”
“臣,太仆王观……”
“准。”
虽有郭太后垂帘听政,但对话依旧是干巴巴地进行着,如同早已排练好的傀儡戏。百官行列肃穆,人人眼观鼻,鼻观心,连衣袍的摩擦声都微不可闻。偶尔有人偷眼向上瞥去,目光掠过年少的天子,和那位母仪天下的郭太后,但最终都会落在御榻之侧,那位闭目养神、身着紫色朝服的老者身上。
太傅司马懿。
他站在那里,身形微微佝偂,双手拢在袖中,仿佛站着已然入睡。唯有在某一项议奏稍涉敏感时,他那花白的眉毛会几不可察地动一下,或者身后如同铁塔般肃立的长子、中护军司马师,会投来冰冷的一瞥。于是,那提出些许异议的官员便会立刻噤声,冷汗涔涔地退回班列。
朝会就在这片死水微澜中结束。百官依序退出嘉福殿,无人交谈,唯有靴底踏过玉阶的沙沙声。
曹芳在内侍的簇拥下返回后宫。他的脚步有些虚浮,直到步入清凉殿东暖阁,挥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下一个头发花白、在他还是齐王时就跟在身边的老宦官苏铨,他才仿佛卸下千斤重担,长长吁出一口气。
“陛下,饮口蜜水压压惊吧。”苏铨捧上一只玉碗,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曹芳没有接,他走到窗边,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窗外庭院的景致依旧,只是看守宫门的侍卫,面孔都已换成陌生的、眼神锐利的生人。他记得很清楚,高平陵之变后不过三日,他身边从伴读、侍中到洒扫庭除的宦官宫女,几乎被换了一遍。如今留下的,如苏铨这般,也是终日惶惶,不敢与他多言。而那改元的诏书,他不过是按太傅府的意思,用印颁布而已。,这太平盛世的祈愿,听在他耳中,只余讽刺。
他回想起两日前,在中书令李丰和光禄大夫张缉“委婉”的提示下,他下诏进封司马懿为丞相加九锡。那一刻,他心中充满了屈辱和恐惧,却又夹杂着一丝连自己都感到羞愧的、近乎恶毒的期望。他读过《汉书》,知道王莽、曹操的故事。他希望司马懿接受,希望这至高无上的权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伤那只攫取了他一切的老手,希望这僭越的罪名能激起四方潜藏的忠义之士……
“苏铨,”曹芳的声音带着一丝稚嫩的颤抖,他望着窗外庭院里新发的枝叶,仿佛在自言自语,“改元‘嘉平’……这天下,真的能太平吗?”
苏铨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惊慌,连忙躬身,避重就轻地答道:“陛下,老奴……老奴只盼着陛下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福分了。”
平安?曹芳嘴角扯出一抹苦涩。他不再追问,只是觉得这温暖的殿阁,比外面的倒春寒更加冰冷。
与此同时,凌云阁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司马懿已褪去朝服,换上一件半旧的深青色棉袍,斜倚在书房窗下的软榻上。他面前摊开着刚刚送来的《辞丞相九锡表》草稿。长子司马师与次子司马昭垂手立于榻前。
司马昭的目光掠过那份言辞恳切的奏表,脸上带着明显的困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父亲,陛下昨日方才下诏,封赏丞相,此乃人臣极致。父亲为何急于辞让?如此坚决,是否会令一些追随我等之人,误解父亲无进取之意,进而心生犹豫?”
司马懿抬起眼皮,目光扫过次子,那眼神虽略带疲惫,却依旧锐利如鹰。“昭儿,你只观其表,未窥其里。”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此时不辞,更待何时?吾等所求,岂在一时之名位?”
他微微坐直了些,看向两个儿子:“子元,你可知曹操终其一生,为何只称魏王,未登帝位?”
司马师沉吟片刻,答道:“非不欲也,时未至也。汉室虽微,天下人心未完全归附,外有孙权、刘备,内有拥汉旧臣,贸然称尊,恐成众矢之的。”
“不错。”司马懿颔首,手指轻轻敲击着榻沿,“今之形势,犹有过之。曹爽虽除,然朝中尚有夏侯玄、李丰之辈,心怀异志;地方上,王凌镇淮南,毋丘俭握幽州,彼等皆曹氏旧臣,岂能真心归附?此时若欣然登上丞相之位,受那九锡,无异于自立于炉火之上,招天下矢石齐发,徒令反对者同仇敌忾。”
他顿了顿,接过柏灵筠无声递上的参茶,呷了一口,继续道:“权力之要,在于实质,而非虚名。太祖武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要的是‘令诸侯’之实,非‘丞相’之名。我等今日,已控中枢,掌禁军,抉官吏,生杀予夺在握,此乃根基。丞相、九锡,华而不实,徒惹猜忌,乃取祸之道,非保身之策。”
他目光转向司马昭,语气加重:“即刻辞让,一可示天下以谦退,安抚人心,堵那悠悠众口;二可让陛下与太后安心,示我无僭越之心;三则可借此辞让,看清朝中哪些人是真心拥戴,哪些人是首鼠两端。此所谓,以退为进,弃虚名而取实利也。那些因我未居丞相之位便心生摇曳之徒,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早些看清,岂非好事?”
司马昭恍然,躬身道:“父亲深谋远虑,儿子明白了。”
司马懿将奏表草稿轻轻合上,不再多言。这份迅速的谦退姿态,将为他赢得远比一个丞相头衔更重要的东西——时间和空间,去巩固那无声无息间建立起来的新秩序。
然而,在这权力巅峰之下,衰老与疾病的阴影已然袭来。
夜深人静时,凌云阁书房的灯火常亮至子时。司马懿伏案批阅着来自扬州关于东吴动向的密报,一阵难以抑制的剧烈咳嗽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用手帕捂住口,肩背因咳嗽而剧烈颤抖。柏灵筠悄无声息地走近,为他披上一件外袍,递上一盅一直温着的参汤。
“夫君,已是三更了,该歇息了。”她声音轻柔,带着担忧。
司马懿摆了摆手,待咳嗽平复,展开手帕,瞥见上面一丝若有若无的血丝,他眼神一凝,随即若无其事地将手帕收起。“无妨,只是前几日朝会后染了风寒,年老气弱,将息几日便好。”他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
他自己清楚,高平陵之变前后那殚精竭虑的谋划、洛水边指天誓日的表演、事后冷酷无情的清算,以及如今平衡朝局、压制内外的重重压力,如同无数细密的针,早已刺入他年过七旬的躯体深处。这次缠绵不去的风寒,不过是积劳成疾的一次爆发。
他强撑着喝下参汤,那股温热的液体暂时驱散了胸口的憋闷和阵阵眩晕。他抬眼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一轮残月孤悬,清冷的光辉映照着洛阳层层叠叠的殿宇屋顶。这偌大的帝国,这来之不易的权柄,如今系于他一身,也压于他一身。
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无回头可能。他深吸一口带着药味的清冷空气,重新将目光投向案头那堆积如山的文书。咳嗽声,再次在寂静的凌云阁书房内,压抑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