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星那声嘶力竭的质问,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瞬间让整个喧嚣的老宅主堂陷入了死寂。
所有或鄙夷、或嘲讽、或看戏的目光都凝固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安静。没有人敢出声,所有人的视线,都小心翼翼地、带着惊疑不定,集体转向了主位上的秦世襄,等待着他的反应。
这短暂的寂静,更像是暴风雨前压抑的积云。
“砰!”
紫檀木拐杖再次狠狠跺在地上,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骇人。秦世襄脸上的肌肉因暴怒而扭曲,那双深陷的黑宝石眼睛里燃着熊熊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你还有理了?!” 他咆哮着,声音震得人耳膜发麻,“秦家!秦家祖上积德,怎么会出了你这个……这个目无尊长的暴徒!丢人现眼的玩意!”
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陆寒星的手指都在打颤:“你还有脸来质问我了?啊?!你这张脸皮,到底是哪里来的?!啊?!”
极致的厌恶和愤怒让他口不择言:“太上不得台面了!脏眼睛!赶紧把他给我弄走!整得越远越好,我再也不想看见这个污糟东西!”
一旁的秦恺适时地皱紧了眉头,上前一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心”与“劝解”:“父亲,您千万息怒,保重身体要紧。他……他毕竟在底层挣扎惯了,不懂咱们家的规矩礼节,心里……想必也是难受的。”
这话看似劝和,实则更是坐实了陆寒星的“不堪”与“失礼”。
“他还难受?!” 秦世襄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怒火更炽,“我看他理直气壮得很!丝毫不反思自己给家族带来的罪过,不去跪求家人的宽恕原谅!居然敢在这里……在这里振振有词地质问起我来了?!”
一直强忍着的陆寒星,听到这颠倒黑白的指责,终于控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极低、极压抑的冷笑:“呵……呵呵……”
这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彻骨的冰寒和绝望的嘲讽。
秦世襄被他这声笑彻底激怒了,拐杖几乎要指到他的鼻尖:“你看看!你们看看这个小混蛋!这是什么态度?!简直是个混球!无可救药!”
陆寒星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里所有的恐惧都被烧尽了,只剩下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他不管不顾地吼道:
“对!我是混蛋!我是混球!我无可救药!我上不得台面!我只配活在阴湿肮脏的角落里发烂发臭!这样行了吧?!”
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却又用尽全力吼出来:“求求你们了!你们秦家人高贵!你们体面!你们光鲜亮丽!我不配!我不配与你们为伍!我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我自己能养活自己!我能读书!我能打工赚钱!我不要你们施舍!我只要你们离我远点!!”
这近乎崩溃的乞求,听在秦世襄耳里却成了最大的挑衅和脱离掌控的信号。他勃然大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森冷:
“混账东西!把你放走?让你继续在外面丢尽秦家的脸面吗?!再让你被人抓去黑市,像货物一样卖了,去……去配种?!让秦氏高贵的血脉流落得到处都是,烂大街吗?!你是想让我们秦家灭族吗?!!”
最后那几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又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了陆寒星单薄的脊梁上。
陆寒星猛地一颤,所有激烈的情绪,所有不甘的反抗,都在“灭族”这两个字的沉重枷锁下,被瞬间碾碎。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刚刚挺直一点的脊背佝偻下去,死死地低下了头,紧紧咬住嘴唇,再也不发一声。
只剩下肩膀,在无法控制地、细微地颤抖。那是一种连绝望都无法肆意表达的,彻底的死寂。
就在陆寒星被秦世襄那句“灭族”的重压碾碎所有反抗意志,陷入死寂的绝望时,一个更为苍老、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响起了。
开口的是秦世墨,秦家辈分最高的长者之一。他端坐在那里,像一尊沉眠的古钟,此刻被敲响,发出的却是冰冷刺骨的音律。他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看着陆寒星。
“小东西,”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厅的温度骤降,“你把秦家当什么地方?菜市场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钉子,试图将陆寒星牢牢钉在家族的耻辱柱上。
“你身体里流着秦家的血,这是你到死都改变不了的事实!生,你是我秦家的人;死,你也是我秦家的鬼!由不得你选!”
这斩断所有后路、剥夺所有个人意志的宣判,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陆寒星紧绷的神经。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那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最后的嘶鸣。
“你胡说八道!!” 他声音尖厉,带着哭腔,却又用尽全力否认,仿佛这样就能斩断那令他作呕的血脉牵连,“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他一连喊出六个“不是”,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绝望,像是在对抗整个世界的宣判,又像是在拼命说服自己。
“我早就没有家人了!我也不配有!我不求你们认我,我只想……我只想离开这里,好好的,安静的,像个人一样活着!就这么难吗?!”
他这番崩溃的呐喊,听在周围秦家众人耳中,只是坐实了他的“疯癫”和“不可理喻”。那些目光中的鄙夷、厌恶、轻蔑,此刻达到了顶点,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他身上。
秦世墨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只是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近乎残忍的冷笑:“你想好好活?那你之前寻死觅活给谁看?你在底层摸爬滚打,别的没学会,谎话倒是张口就来!”
他微微前倾身体,带着一种审判官般的姿态,一字一句地诛心:“看你现在的态度,你是打定主意,不想好好修正自己身上的劣根性和罪过了?”
“修正?” 陆寒星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词,他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嘶哑,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悲凉,“呵呵……呵呵呵……”
主位上的秦世襄早已不耐烦到了极点,他大手一挥,仿佛在驱赶什么令人作呕的蚊蝇,厉声喝道:“既然你冥顽不灵,那你就走!立刻给我送走!滚!滚得远远的,别再让我看见你!”
“走”这个字,如同赦令,又如同最终的驱逐。
陆寒星气得浑身剧烈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难以说出。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颤抖的唇齿间挤出破碎的音节:
“好……那我走!”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厅内任何一个人,像是要逃离这片吞噬他的泥沼,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沉重、象征着出口与自由,也可能是另一段未知苦难的大门,跌跌撞撞地、飞快地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