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银收回手,又摸出烟来散。
孙玉厚默默接过去,划火柴点着,烟雾升起,遮住了他复杂的神情。
他悄没声地挪下炕,趿拉着鞋,掀开门帘出去了,玉厚老汉去外面透口气,里面氛围太神圣。
到了窑外,斜阳把院坝染得一片惨白,他站在那儿,望着远处层叠的黄土山峦,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积压的闷气。悄悄蹲坐在窑门口,既能听见里面声响,又不去想里面对话的内容,真好!
窑里,少安已经平复了心绪,又说起双水村那些知青的窘境,末了恳切道:“姐夫,你有空真得来我们村一趟,满堂叔也发愁,你去给他们指点指点,他们有点文化,就是没头苍蝇,缺个领路的。”
王满银无所谓地应下:“哎,是村里干部没得担当,这也怕,那也愁……。成,看在润叶面子上,过两天我就抽空过去看看。其实知青有文化,有见识,有冲劲,真的是好刀……。”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弹了弹烟灰,“说到这儿,正好有件事,和你学业也牵扯得上,算是一步闲棋,也得你帮着实验实验。”
“啥事?”少安立刻坐直了身子。
“我们村,知青们商议着打算再建个榨油坊。”王满银说,“不榨菜籽、棉籽那些,就榨大豆。大豆油,供销社敞开口收,是正经吃食油。机器、技术,我跟知青们能想法子,可原料是大问题。
咱这陕北,本来就不是大豆窝子,亩产百八十斤顶天了,划不来种。榨油坊真开起来,头两年小打小闹还成,往后扩产了正式机械流水线化了,缺原料可是要命的事。”
少安的眉头皱了起来:“大豆增产?这……这技术,我连门框都没摸着。在学校,我主攻小麦,大豆的课题,学校没。”
“不着急。先准备着。”王满银语气很平和,他掐灭烟,转身从炕柜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笔记本,递给少安,
“这里头,是我平时瞎琢磨的,关于大豆品种改良的一些想法,咋能多结荚、籽粒饱满的一些零碎总结,有的可能是做梦,有的兴许有点边。你带到学校去,有空翻翻,也去图书馆找找,看能不能从书上找到点理论支持,准备着嘛……。”
少安双手接过笔记本,触手有些粗糙,分量却不轻。他翻开看了看,里面是姐夫那手不算漂亮但很工整的字,画了些示意图,列了些可能是肥料配比、种植间距的数字。
“要是你准备好了,想在学校里弄这个,”王满银看着他,声音压低了些,“一个人势单力薄。去找找同学,一个好汉两个帮嘛。”
少安点着头顺口道“班上还真有两个和我情况差不多的,是农村的,学业上也十分刻苦,上进……”
“那些人就算了,我让你找的,是那种家里有背景、且友善,又有远大抱负,自己也想往上走的,这才是你要找的帮手。
你可以先拉上他们借口做赵教授的小麦课题,功劳分出去些给他们,这样……,他们才信你的实力,才会搭人脉,陪你一起走,也别担心他们会甩开你……,那些人更重规则。这世道,有时候,人脉比本事还紧要一点。”
少安听得有些懵懂,但姐夫眼神里的深意他看懂了。他捏紧了手里的笔记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记下了,姐夫。我先把你这些想法吃透,再看看……怎么弄,班上的公子,还真不少……,嗯,有一个,看我帮赵教授,对我……,嗯。”
“嗯。”王满银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孺子可教。也许现在少安此刻还无法完全理解的其间的道理,但现在是完全相信他,天选工具人,“我相信你能行。路还长,一步步走扎实了。”
孙母从新窑里出来,反身将布门帘掖严实了。外孙虎蛋刚吃了奶,兰花把他放在炕头睡得香。
她也得空,盘算着该去旧窑把给兰花,再熬煮一锅鸡汤。
一转头,却看见自家男人蹲在旧窑门口的门槛台子边上,背对着这边,像个黑黢黢的石墩。
他脑袋微微低着,那杆宝贝烟枪握在手里,却没抽,只是那么握着。
阳光从西边斜射过来,把他宽大的背脊、肩膀上粗布的纹理、还有那顶旧帽子边缘磨出的毛边,都照得清清楚楚。
他蹲在那儿,一动不动,可那侧影里,不知怎的,竟透出一股子孙母很少见到的……自得?
像是心里揣着个宝贝,又不能与人言说,只好自己蹲在这儿,对着斜阳偷偷地品咂。
孙母张了张嘴,想喊他一声,问蹲这儿作甚。话还没出口,孙玉厚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忽地回过头来。
那脸上纵横的皱纹像裂开的田土,可眼睛里却有些亮晶晶的东西。他看见自家婆姨,没说话,只是迅速抬起那只没拿烟枪的手,朝她摇了摇,又往下压了压,那意思是:别出声,别过来。
孙母愣了一下。孙玉厚已经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几步走过来,不由分说,拉着她的胳膊就往新窑那边走。他手劲大,瘦小的孙母被他拽得趔趄了一下,不满的嘟囔了一声。
“哎,你……”孙母压着嗓子,被他拉进了新窑的门帘后。
一进窑,孙玉厚才松开手,自己先把布帘子掖好,仿佛外头有什么要紧东西怕漏进来似的。
“你拉我做甚?”孙母有些不高兴,理了理衣摆,低声埋怨,“我正要去把兰花的鸡汤熬上,时候不早了,熬好汤,也该张罗晚饭了。”
“不急。”孙玉厚的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走到炕边,看了一眼睡着的兰花和虎蛋。和围在边上悄声说话的少平、兰香,又走回孙母身边,“汤缓会儿喝,没啥。晚饭……也晚些做。”
“你这是咋了?”孙母疑惑地看着他,觉得男人今天有点怪,“少安和满银不是在旧窑里说话么?我去灶火间,又不碍他们事。”
“就让他们说。”孙玉厚摆了摆手,语气是少有的斩钉截铁,却又透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云淡风轻,“娃娃们……谈的是正事,大学问。咱们别进去搅和。熬汤,做饭,都等等。”
他说完,竟自顾自地又走到新窑门口蹲下,慢条斯理的伸出那烟枪,这次是真装上了一锅烟叶,拿出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从他鼻孔里缓缓喷出,盘旋着上升,他眯着眼,望着那烟雾,不再说话,仿佛那袅袅的青烟里,就藏着他刚才蹲在门口品咂的、那份沉甸甸的自得和安宁。
孙母看看他,又看看旧窑的方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又似乎更糊涂了。
她不再坚持,轻轻坐到了兰花和虎蛋睡觉的炕沿的另一头,又整理着娃娃尿片子。
窑里一时静下来,只有兰花和虎蛋均匀的呼吸声,少平、兰香偶尔极低的耳语,还有门口孙玉厚那口烟吸进去、吐出来的、悠长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