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银搓了搓被烟熏得微黄的手指,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着少安。
迎着少安热切的目光,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提起茶壶,给三个碗里续了点温水。水声咕咚,在寂静的窑里格外清晰。
“少安,你十三岁就下地侍弄田地,现跟着赵教授做课题,有时你得思维开拓,发散,理论联系实际……。”
少安眉毛皱起来“姐夫,我还没完全弄明白赵教授的理论学术,能帮赵教授的只有熟练的农活和勤勉的态度,在学术创新上,我是一点想法都没有,甚至还怕胡来,搞砸了课题,你说我个新生,还能联系个啥哩!”
“你可别妄自菲薄。你的天赋我可是知道的,地里农活,一点就会,还能举一反三,再就是公社推广垛堆肥,你可是整个公社的标兵,还有搞蚯蚓养殖,我也只是简单描述一下,你就做得有声有色。
现在更是到学校充电,?上理论知识,那有啥不可能的,你只差一点开拓思维的实践,何况人又年轻,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教授们会理解……。”王满银呵呵笑着。
少安被说得有些晕呼,姐夫比教授还像教授,说得真是有道理。
“你刚才说的这几个科研难处……,连我这初中水平的都知道,无非是亲本特性矛盾突出,育种周期长且筛选难度大。”
王满银轻描淡写说着,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少安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沉甸甸的分量,
“我们能从其他角度研究,你听听,我给的建议,看能不能对上赵教授的路子。”
他往少安那边挪了挪,声音压得更低:“首先是花期的事儿,你说牛朱特和孟县201花期差二十七天,这情况总不能干等着,得想办法。
比如你们可以搭个简易的棚子,弄些草帘子控制光照,再按比例兑些磷钾肥和赤霉素,调调它们的生长节奏,保准能让花期凑到一块儿,花粉质量也能提上去,不至于只收着几粒种子。”
“再就是筛选,”王满银指了指少安的裤兜,“你不是总揣着个小本子吗?以后先按株高、穗型把麦苗分几组,先筛掉那些明显不行的,省得白费功夫。
还能记着些和优良性状绑在一块儿的特征,比如抗病的麦株叶子是啥样,瞅见这模样的就重点留着,能少走不少弯路。”
他又掰扯起加代育种和种质保纯的法子,说有些地方风大雨多,就用竹杆搭个小棚子护住麦苗;怕麦种串粉混杂,就用秸秆隔出地块,给每株好苗子都记上档案。
末了还提了一嘴,往后这麦子要推广,得提前琢磨着不同地方咋种,旱地就起垄保墒,多雨的地方就窄行密植,省得以后推广时抓瞎。
少安听得眼睛越睁越大,手里的烟早忘了抽,烧到了指头才猛地回过神,慌忙甩了甩手。
他顾不上疼,摸出怀里的小本子和半截铅笔,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响,恨不得把王满银的话一字不落记下来。
孙玉厚老汉一直没插话,也不敢插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目光在女婿和儿子之间来回移动。
他大半辈子在土里刨食,听得懂那些关于庄稼的话,却又觉得满银嘴里说出来的,和他知道的、村里的庄稼把式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那是一种更深、更远、像是能看见往后好多年的东西。也是一种他对知识万分敬畏和崇拜的认知。
他听着听着,忘了弹烟灰,和少安一样,直到灼热的刺痛从指尖传来,他才猛地一哆嗦,低头看去,烟卷已经快烧到手指了。
他慌忙把烟头丢掉,用脚碾灭,再抬头时,看向王满银的眼神里,和少安眼神一样充满尊崇,嘴唇动了动,却不敢没发出声音。
王满银说完了,端起碗喝了口水,看向少安:“记下了?”
“记……记下了!”少安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看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又抬头看向姐夫,眼神炽热得像要烧起来,“姐夫,这些……这些法子,你都是从哪儿……”
王满银摆摆手,打断了他,脸上恢复了平日那种略显散淡的神情,只是眼底深处还留着一点郑重:“这些从哪得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理论,在农学院的书本里,未必没有影儿。
你回去,别急着跟赵教授显摆。先泡图书馆,把这些法子后头靠着的理儿,从书里给它找出来,捋顺了,消化了。
到时候,你再拿着你的笔记和找到的书本道理,去跟赵教授说,这叫‘理论联系实际’,底气才足。也让教授对你的看法更上层楼。”
少安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啥,终于又咽了下来,随即重重点头:“我懂!姐夫,你这是把肉喂到我嘴边,我还得自己嚼碎了,品出味来,才能拿出来……。”他有些要哭了。
“你明白就好。”王满银脸上露出点笑意,伸手拍了拍少安结实的肩膀,“少安,你别不好意思,我想法多着呢,想靠你这个大学生实现啊。”他半开玩笑,半是郑重的叮嘱。
少安垂下了眼眸,话说不出口。
“你记着,我们是一家人,你能站得高了,话语权越重,底下的家里人,跟着你沾的光才能更多、更稳当。
有些事,我能在罐子村这小水洼里,真不敢乱来,这世道……。可你己到了大河大海里,已上了正而八经的大船巨舰了,懂吗?。”
少安只觉得肩膀上的手掌温热有力,姐夫的话更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口。
他忽然就明白了,以前搞蚯蚓养殖,他和正民只是照着姐夫划好的道走,真正开山辟路的人,是眼前这个总被人说“逛鬼”的姐夫。
一股混合着感激、敬佩和沉沉责任的情绪涌上来,让他喉咙有些发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