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秀兰嫂子撩开门帘探进头来:“玉厚叔带来的艾草那些,王奶奶接过去了,正在外头锅里煮着呢,说是水滚三遍就好。王奶奶问时辰。”
王满银给老丈人说,主持“洗三”的王奶奶,是罐子村东头王明山老汉家的,七十多了,腰板还挺直。
她一辈子生养了五个儿女,个个成家立室,孙子都抱上曾孙了,是村里公认的福气全和人。这种喜事,非得请这样的老人来掌眼,才显得郑重。
孙玉厚点头,和王满银一起去了旧窑,拜谢了王奶奶,这是礼数。
日头又升高了些,明晃晃地照在院坝里。
旧窑灶间的门大敞着,那口大铁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翻滚着,冒着腾腾的白汽。
水色变成了淡褐,艾草的清苦气、花椒的微辛、还有槐叶桃叶混在一起的青涩味道,被热气一蒸,弥漫在空气里。
王奶奶站在锅边,用一把长柄木勺缓缓搅动着。她身上穿得干净的大襟衫,头发梳得光溜,在脑后挽了个小小的髻。
孙玉厚带来的那包东西——晒干的艾草、红亮的花椒、翠绿的槐叶桃叶、还有一小把红枣、一小撮黄米——此刻都在这一锅水里了。
“时辰差不多了。”王奶奶停了手,眯眼看了看日头,又侧耳听听窑里的动静,“水也温乎了,不烫手。秀兰,把那个红漆木盆拿来,要擦得干干的,不能沾半点污脏。”
秀兰嫂子赶忙从新窑里把那个擦洗干净的红漆木盆端过来。王奶奶用葫芦瓢,将锅里熬好的汤水一瓢一瓢舀进盆里,褐色的水注入木盆,热气氤氲。
王满银和孙玉厚已经将新窑里的炕桌挪开,腾出一块空处。秀兰端着木盆进来,盆沿搭着一块崭新的白粗布。她把木盆放在炕沿边一个稳当的凳子上,直起身,拍了拍衣襟,让出地方来。
窑里顿时安静下来。娃娃似乎也感应到什么,不再咂嘴,只是睁着乌黑的眼睛。兰花不由地坐直了些,孙母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
王奶奶先走到炕边,低头看了看襁褓里的婴儿,枯瘦的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娃娃的额头,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声音温和却清晰:
“今儿个给咱满银家的虎蛋‘洗三’啦。洗洗头,往后灵醒懂事做王侯;洗洗脸,眉眼端正赛过那画上的仙童儿;洗洗手,五谷丰登啥都有;洗洗脚,踏踏实实走那光明正道!”
她念的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吉祥话,带着浓重的陕北口音,调子平缓,却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念叨完了,她从那块白粗布上扯下一角,叠成方正的小块,在瓦盆里浸湿,稍稍拧了拧。
孙母会意,将襁褓打开一些,露出娃娃的小脑袋。王奶奶拿着温热的布片,极轻极柔地擦拭婴儿的额头、脸颊、后颈。她的动作慢而稳,布片过处,留下湿润的痕迹。娃娃眨了眨眼,没哭,只是小小地哼了一声。
“看咱娃多乖。”王奶奶说着,换了一角干净布,擦洗娃娃的小手。她捏着那藕节似的小胳膊,用手指肚轻轻捋了捋,“捋捋耳朵,往后听爹娘的话,心里明镜似的;捏捏胳膊,长得结实,力气大。”
接着是胸口、小肚子,最后是那双乱蹬的小脚丫。每一处都只用布片蘸着温水轻轻带过。
王奶奶一边洗,一边继续念叨着吉祥话,声音不高,像是在跟娃娃聊天。那水里艾草和花椒的气味,淡淡地散在窑里。
洗完了,王奶奶用干爽的粗布将娃娃身上仔细蘸干。孙母早已备好干净的、软和的土布襁褓,两人配合着,将娃娃重新包裹起来,系上布带。娃娃身上暖和了,舒服了,小嘴一咧,竟像是要笑。
王奶奶又从怀里摸出个小东西,是一截红线,线头上系着枚磨得发亮的旧铜钱。
“给娃戴上,避避邪气,拴住福气。”她说着,小心翼翼地将红线套过娃娃的小脑袋,铜钱垂在胸前。那铜钱很小,边缘光滑,也不知传了多少年。
仪式算是完成了。王奶奶将用过的布片丢进木盆,对王满银和孙玉厚说:“这水别急着泼,放在院坝墙根下,等日头落山再倒。是个讲究。”
“哎,记下了,王奶奶。”王满银连忙应着,掏出一个小红封,塞到王奶奶手里,“辛苦您老了,一点心意,给孩子扯块布。”
王奶奶也没多推辞,笑着接了,又叮嘱兰花:“今日好生躺着,这水汽养人。娃娃三天内别抱出这窑门,咱老祖宗保佑着他呢!。”
正说着,秀兰嫂子去旧窑灶上忙活开了。大铁锅换了清水,下了二合面条,加了鸡肉臊子。
另一口小锅里,是专门给兰花卧的两个荷包蛋,飘在金黄的小米粥上。
不多时,鸡肉面条的香味飘了进来。王满银招呼大家:“都外头坐,吃碗喜面!”
院坝里,树荫下摆开了两张矮桌,几个树墩子当凳子。每人面前一大碗鸡肉面,浇了点腌酸菜的汤水,撒了些葱花。几块鸡肉,面也是实实在在的,汤是热的。
王奶奶、孙玉厚、少安、少平、兰香、还有帮忙的秀兰嫂子几个,围坐着,稀里呼噜吃起来。
孙母端着小米粥和鸡蛋,去了新窑。“兰花,先吃一口,夜晚再喝鸡汤,可不敢少奶水……。”
娃娃在包袱里扭来扭去,兰花接过粥碗说,“虎蛋怕又拉了……。”
孙母将娃抱起说“我看看,哎……,真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