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三月中。
长安的春天终于来了,渭河两岸的柳树抽了新芽,田间地头也有了农人忙碌的身影。
光熹宫的御花园里,几株桃树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被风吹落,落在刚刚返青的草地上,煞是好看。
可宣室殿里的气氛,却与这春日的暖意格格不入。
刘辩坐在御案后,面前摊开着三份文书。
一份是曹操从东郡发来的军报,用词恭敬,但字里行间透着请战的意思——“袁氏兄弟相争,河北疲敝,此天赐良机也。臣请率部渡河北上,直取邺城,以靖北疆。”
一份是陈宫自邺城送回的密信,详细描述了沮授病逝、审配与逢纪不和、邺城士人心浮动等情形。
信末写道:“……沮授死,河北再无清醒之声。审配刚而少恩,逢纪滑而无信,袁尚幼弱不能制。
袁谭在青州,亦不过匹夫之勇。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还有一份,是幽州刘虞转呈的奏报——公孙瓒已攻破河间国数县,正集结兵马,准备南下攻打安平国治所南皮。
“伯珪闻袁本初死,其志愈炽,欲尽取冀北。然其用兵酷烈,所过残破,臣虽屡加劝诫,收效甚微。伏请陛下明示……”
刘辩的手指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着,目光从三份文书上缓缓扫过。
“诸卿,”他抬起头,看向下首坐着的荀彧、郭嘉、戏志才三人——陈宫出使在外,卢植坐镇南阳,此刻在长安的核心谋臣便是这三位,
“都说说吧。这三份文书摆在一起,该当如何?”
荀彧最先开口。
他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声音平缓而清晰:“陛下,三份文书,说的其实是一件事——河北内乱已深,外敌环伺,正是朝廷收取河北的大好时机。”
他顿了顿,继续道:“曹操请战,是顺势而为。陈宫密报,是火上浇油。公孙瓒南下,是趁火打劫。这三股力量若能协调得当,袁氏兄弟绝无幸理。”
“协调?”郭嘉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嘴角带着惯有的狡黠笑意,
“文若兄说得轻巧。曹操想的是独吞河北,公孙瓒想的是报仇雪恨顺便捞一把,咱们的吕温侯在并州那边恐怕也憋着一肚子火——凭什么他曹操能打邺城,我就只能在雁门打乌桓?”
他晃了晃脑袋:“这三路人马,各怀心思,别说协调了,不互相打起来就算不错。”
戏志才坐在软椅上,身上盖着薄毯,蜡黄的脸上因连日议事更显疲惫。
他轻咳两声,缓缓道:“奉孝所言,确是实情。然正因为各怀心思,朝廷才更该有所作为。”
他看向刘辩:“陛下,如今之势,犹如猎场围鹿。曹操是正面驱赶的猎犬,公孙瓒是从后方惊扰的鹞鹰,吕布……算是侧翼包抄的帮手。而我朝廷,则是执弓搭箭的猎人。”
“猎人要做的,不是亲自下场与猎犬争抢,而是掌控节奏,看准时机,射出那致命一箭。”戏志才的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
“曹操想打邺城,可以,但需有朝廷明令,且要受节制。公孙瓒要打南皮,也好,正好牵制袁尚兵力。至于吕布……”
他顿了顿:“温侯勇冠三军,然性急如火,若令其在并州枯坐,必生怨望。
不若令其向幽州西部、冀州北部用兵,一来可牵制袁尚,二来可监视公孙瓒,三来……也可让他有事可做,不至生乱。”
刘辩听得缓缓点头。
戏志才这番话,将复杂的局势剖析得明明白白。
“志才之意,朕明白了。”刘辩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山河舆图前,目光在河北大地上游走,
“朝廷当下,该有动作了。不能总是坐山观虎斗,也该下场……添把柴,扇阵风。”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三位谋臣:“拟旨。”
“其一,以朝廷名义,明发诏书。斥责袁尚僭越自立,不予承认。认可袁谭嫡长子身份,令其‘整饬青州,安抚百姓,勿使兄弟相残’——这话要说得暧昧些,既要给他名分,又不能让他觉得朝廷全力支持他攻打邺城。”
荀彧点头:“臣明白。此诏一出,袁谭必更肆无忌惮,袁尚必更恨其兄,兄弟之争将更烈。”
“其二,加曹操为司空,录尚书事,总督河北军事。”刘辩继续道,
“准其渡河北上,‘以平叛安民为要’。但要明确告诉他——邺城乃河北中枢,务必谨慎,不可冒进。收复之地,需妥善安置,选派良吏。”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密令曹操,进军之时,需‘留意’公孙瓒动向。若公孙瓒有异动,或劫掠过甚,可‘相机处置’。”
这话说得含蓄,但意思很明白——既要让曹操去打,又要防着他和公孙瓒勾结,或者任由公孙瓒胡来。
“其三,”刘辩的手指点在并州方向,“令吕布为前将军,都督并州、幽州西部军事。许其向幽州西部、冀州北部用兵,‘剿抚流寇,安抚边民’。告诉他,若能夺回幽州西部诸郡,朝廷不吝封赏。”
郭嘉嘿嘿一笑:“陛下这是给温侯画了个大饼。幽州西部如今是袁氏残部、乌桓、鲜卑混杂之地,打下来不易,守下来更难。不过……以温侯的性子,有仗打,有功劳挣,他应该会满意。”
“其四,”刘辩最后看向幽州方向,“给刘虞太尉密旨。告诉他,朝廷已知公孙瓒动向。
可‘默许’其攻打南皮,但需‘严加约束’,不得滥杀无辜,不得劫掠百姓。若公孙瓒不听……可‘酌情’断其粮草补给。”
戏志才轻声道:“陛下此策,乃驱虎吞狼,又持鞭在手。公孙瓒若听话,便让他去消耗袁尚;若不听话,刘虞便可名正言顺断其后勤。进退皆在我。”
刘辩点了点头,走回御案后坐下:“这几道旨意,立刻拟发。记住,措辞要讲究,既要表明朝廷态度,又要留下转圜余地。”
“臣等领旨。”三人齐声道。
荀彧想了想,又问:“陛下,陈公台尚在邺城,是否令其撤回?如今局势,邺城恐更危险。”
刘辩沉吟片刻,摇头:“不,让他继续留在邺城。告诉公台,见机行事,务必保全自身。他在邺城,便是朝廷的眼睛,也是……一根扎在审配心头的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另外,告诉王韧,增派得力人手潜入邺城,务必保护好公台安全。若有变故,不惜一切代价,护他出城。”
“是。”
……
旨意传出,天下震动。
最先接到诏书的是青州临淄。
袁谭捧着那卷明黄色的诏书,反复看了三遍,脸上先是狂喜,随即又沉了下来。
他将诏书递给坐在下首的郭图、辛评:“你们看看。朝廷这是……什么意思?”
郭图快速浏览,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但很快又露出疑虑:“大公子,这诏书……看似承认您的嫡长子身份,斥责袁尚僭越,这是好事!可这‘勿使兄弟相残’……又是什么意思?”
辛评接过诏书,仔细看了一遍,眉头紧锁:“朝廷这是在玩平衡。既给了大公子名分,又不希望大公子立刻攻打邺城。这话里话外,是要大公子‘整饬青州’,先稳固自身啊。”
“稳固自身?”袁谭嗤笑一声,站起身在厅中来回踱步,“我袁显思还需要稳固什么?青州六郡,皆在我手!兵马五万,甲胄齐全!
如今朝廷既给了名分,我正该挥师西进,直取邺城,擒杀审配、逢纪那两个老贼,还有袁显甫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一拳砸在案上:“到时候,整个河北都是我的!再整合兵马,南拒曹操,北抗公孙瓒,何愁霸业不成?!”
郭图连忙附和:“大公子所言极是!名分已定,正当乘势而起!那袁尚小儿,仗着审配、逢纪扶持,竟敢僭位,实乃大逆不道!大公子讨伐之,名正言顺!”
辛评却摇头:“大公子,郭公则,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朝廷虽给名分,但并未明确支持大公子攻打邺城。
且诏书中特意提到曹操已加司空、总督河北军事——这意味着,朝廷是让曹操来收拾河北残局的!”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大公子请看。曹操如今全据河内、魏郡南部,兵力不下五万,皆是百战精锐。
吕布在并州,虎视眈眈。公孙瓒在幽州,正猛攻南皮。
此时我若贸然西进,与袁尚拼个两败俱伤,岂不是让曹操、吕布、公孙瓒捡了便宜?”
袁谭闻言,脸色阴沉下来。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辛评说得有道理。
可要他坐视袁尚在邺城逍遥,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那依仲治之见,我该当如何?”袁谭沉声问。
辛评沉吟道:“以静制动,以逸待劳。大公子可先上表谢恩,表示谨遵朝廷旨意,整饬青州,安抚百姓。
同时,暗中调集兵马,陈兵黄河东岸,做出随时可能渡河的姿态。”
“然后呢?”
“然后……等。”辛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等曹操先动,等公孙瓒先动。曹操若攻邺城,袁尚必调集主力抵御。公孙瓒若破南皮,袁尚后方震动。
届时,大公子再以‘救援兄弟、共御外侮’为名,渡河西进。进,可趁乱取利;退,可保全实力。如此,方是上策。”
郭图却冷笑:“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曹操拿下邺城,河北尽归其手?等到公孙瓒吞并冀北,兵锋直指青州?
辛仲治,你这等来等去,等到最后,怕是连汤都喝不上一口!”
他转向袁谭,语气急切:“大公子,机不可失啊!如今邺城人心浮动,审配、逢纪不和,正是取邺城的最佳时机!
若等曹操、公孙瓒先动,我等便失了先手!届时纵能分一杯羹,也不过是残羹冷炙!”
袁谭听着两人的争论,心中天人交战。
辛评稳妥,郭图激进。两人说得都有道理。
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阴沉的天色,久久不语。
最终,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传令!”
“平原、济南、乐安三郡兵马,即刻向黄河沿线集结!多备船只,做出渡河态势!”
“另,派使者秘密前往邺城,联络……联络逢纪。”
郭图和辛评都是一愣。
“逢纪?”郭图疑惑,“大公子要联络他?”
袁谭冷笑:“审配那老匹夫,油盐不进。但逢元图……此人圆滑,最识时务。
告诉他,若他愿为内应,助我取邺城,将来我必不亏待他!”
辛评皱眉:“大公子,逢纪此人,反复无常,不可轻信。”
“我知道。”袁谭摆摆手,“不过试试罢了。成,固然好;不成,也无损失。”
他顿了顿,又道:“再派使者,前往曹操军中。就说……我袁显思愿与曹司空携手,共讨逆弟。
只要曹司空允我入主邺城,青州愿与兖州永结盟好。”
郭图眼睛一亮:“大公子此计甚妙!曹操若答应,则我军可借道兖州,直扑邺城!若不答应……也可探其虚实!”
辛评却暗自叹息。大公子这是要两头下注,可乱世之中,两头下注往往两头落空啊。
但看袁谭心意已决,他也不好再劝,只得躬身:“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