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沮授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是来看我沮授如何落魄,如何将死吧?”
“沮公误会了。”陈宫平静道,“宫此来,一为探望,二为……传几句话。”
“传话?”沮授冷笑,“传谁的话?审正南?逢元图?还是……长安那位小皇帝?”
陈宫没有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轻轻放在草铺边:“此乃长安太医署所配的护心丸,或对沮公病情有益。”
沮授瞥了那布包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被冷漠取代:“不必了。将死之人,用不着这些。”
“沮公何必如此灰心?”陈宫叹息,“宫知沮公蒙冤,皆因直言进谏,触怒袁公。然袁公已逝,往事已矣。
沮公一身才学,难道就甘心埋没于此,随这污浊牢狱一同朽烂吗?”
“甘心?”沮授猛地转过头,死死盯住陈宫,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我沮授辅佐袁本初十余年,献策无数,助其平定河北,雄踞北方!到头来,却因几句忠言,被下狱等死!你问我甘不甘心?!”
他激动起来,剧烈咳嗽,瘦削的肩膀不住抖动。
陈宫默默看着,等他喘息稍定,才缓缓道:“宫听闻,沮公在官渡之战前,曾献三策:一,缓进稳守,消耗曹军;二,分兵延津,防敌迂回;三,遣精骑袭扰曹军粮道。若袁公能听其一,何至于有乌巢之败?”
沮授身体一震,眼中闪过痛苦、悔恨,还有无尽的悲凉。
“你……你知道?”他声音颤抖。
“如此良策,天下有识之士,自有公论。”陈宫道,“只可惜,袁公未能采纳。此非沮公之过,实乃天命。”
“天命?”沮授喃喃重复,忽然惨笑起来,
“好一个天命!哈哈哈……是啊,都是天命!我沮授命中该有此劫,河北命中该有此败!
袁本初命中该死,他那两个儿子命中该自相残杀!这都是天命!!”
他笑声凄厉,在狭小的囚室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门口的护卫下意识握紧了刀柄,李功曹也探头看了一眼,见无异常,又缩了回去。
陈宫等沮授笑完,才低声道:“沮公,天命虽不可违,然人事犹可为。袁公已逝,河北未来,系于袁谭、袁尚二人之手。
沮公以为,此二人,谁可承继袁公基业?谁又能保河北安宁?”
沮授止住笑,目光重新变得空洞,望着屋顶:“谁可承继?呵……袁显思刚猛有余,谋略不足,且性情酷烈,不能容人。
袁显甫年幼柔弱,全赖审配、逢纪等辈扶持。
审正南刚而少恩,逢元图猾而无信。此二人辅佐幼主,能成何事?”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河北……完了。无论兄弟二人谁胜谁负,河北精兵已丧于官渡,人心离散,士族各怀心思。
西有曹操虎视眈眈,北有公孙瓒磨刀霍霍……内忧外患,如何能保?”
这番话,说得极其清醒,也极其绝望。
陈宫心中震动。沮授虽身陷囹圄,重病缠身,但对局势的判断,依旧一针见血。
“既然如此,”陈宫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沮公可愿为河北苍生,再做一事?”
沮授缓缓转过头,看着陈宫:“何事?”
“请沮公……活下去。”陈宫目光恳切,“无论将来河北谁主沉浮,沮公这样的大才,都不该埋没于此。
朝廷求贤若渴,陛下胸怀四海。若沮公愿意,宫可设法……”
“不必说了。”沮授打断他,重新闭上眼睛,
“我沮授生是袁氏之臣,死是袁氏之鬼。既不能辅佐先主成就大业,便该随他而去。岂能改投他人,苟全性命?”
“沮公……”
“你走吧。”沮授声音疲惫,“告诉审正南,告诉他……兄弟阋墙,外敌必至。
若他还念及先主恩情,就该以河北大局为重,设法与青州和解,共御外侮。否则……袁氏基业,必亡于内斗。”
陈宫默然。他知道,再劝无用。沮授这样的人,已将忠义刻入骨髓,宁死不折。
他对着沮授深深一揖:“沮公之言,宫记下了。保重。”
转身欲走,沮授忽然又开口:“等等。”
陈宫停步回头。
沮授睁开眼睛,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嘴唇蠕动了几下,才极其轻微地吐出几个字:“小心……逢纪。”
陈宫瞳孔微缩。
沮授却已重新闭眼,再不言语。
陈宫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囚室。
铁门在身后重重关上,将那个瘦骨嶙峋的身影,重新隔绝在黑暗之中。
回馆驿的路上,陈宫一言不发。
沮授最后那句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小心逢纪……”
为什么是逢纪,而不是审配?沮授在暗示什么?
李功曹将陈宫送回馆驿后便告辞离去,说是要向审别驾复命。
陈宫独自在房中沉思。
沮授的态度很明确——不降,不求生,只求死得其所。但他最后那声提醒,绝非无的放矢。
逢纪……这个看似圆滑、处处以“大局为重”的长史,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陈宫想起昨日宴上,逢纪与审配之间那种微妙的张力。
又想起密报中提及,逢纪近日频繁调动兵马,安插亲信……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
难道……
他走到案前,铺纸提笔,开始书写密信。这封信是写给洛阳皇甫嵩,并通过他转呈长安的。
信中详细汇报了邺城见闻:袁尚柔弱,审配刚愎,逢纪圆滑,兄弟之争已趋白热化。
尤其提到沮授病重及其对河北局势的悲观判断。
写到最后,他顿了顿,添上一句:“邺城官吏似有异动,逢纪其人,深不可测,宜加留意。”
写完密信,用火漆封好,唤来那名王韧麾下的护卫:“将此信以最快速度,安全送至洛阳皇甫将军处。”
“是!”
护卫离去后,陈宫走到窗边,望着州牧府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这趟邺城之行,已成功将“兄弟相残”“朝廷期待”这几根刺,深深扎进了袁尚和审配心中。
沮授虽不愿合作,但其存在本身,以及他最后那句提醒,已提供了宝贵的信息。
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这些刺生根发芽,等待河北这锅沸水,自己翻滚起来。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适当的时机,再添一把柴。
……
两日后,一个消息震惊邺城。
沮授,病逝于狱中。
据说死前曾长叹“河北休矣”,再无他言。
消息传来时,陈宫正在馆驿中与逢纪派来的一名属官“闲聊”。
听闻此讯,他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颤,几滴茶水溅出。
那名属官察言观色,叹道:“沮公也是一代名士,落得如此下场,实在可叹。不过……他终究是戴罪之身,能得全尸,已算幸事。”
陈宫放下茶杯,面无表情:“沮公之才,天下共知。可惜,可叹。”
属官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告辞离去。
陈宫独坐良久。
沮授死了。这位河北最后的清醒者,最终没能熬过去。
他的死,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果然,当日下午,州牧府传出命令:以礼安葬沮授,准许其旧部、友人吊唁。
这显然是审配的手笔——既彰显法度,又示以仁德,试图平息可能出现的非议。
然而,沮授之死,还是在邺城士人中引起了暗流涌动。
许多原本就对审配专权不满,或同情沮授遭遇的官吏、士人,私下议论纷纷。
有人说沮授是含冤而死,有人说审配忌才害贤,更有人将沮授之死与袁氏兄弟内斗联系起来,认为这是河北衰亡的征兆。
这些议论,自然逃不过审配和逢纪的耳目。
州牧府书房,审配脸色铁青,将一份密报摔在逢纪面前:“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混账话!我以礼安葬沮授,反倒成了罪过?!”
密报上记录着近日邺城的一些私议。
逢纪捡起密报,快速浏览,眉头也皱了起来:“此事……确实有些出乎意料。沮授在士人中威望太高,其死本就引人同情。如今这些议论……怕是有人推波助澜。”
“推波助澜?”审配冷笑,“除了袁谭的人,还能有谁?辛评前脚刚走,后脚就传出这些谣言,不是他们搞鬼,还能是谁?!”
逢纪沉吟道:“未必只是青州方面。陈宫那边……”
“他?”审配眼中寒光一闪,“我早就说过,此人不可信!他见过沮授后不到三日,沮授就死了,紧接着就是满城流言!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正南兄的意思是……陈宫在暗中煽动?”逢纪若有所思。
“不是他还能是谁?”审配怒气冲冲,“此人表面中立,实则包藏祸心!我看他来邺城,根本就不是为了吊唁先主,而是来搅乱河北的!”
逢纪没有立刻接话。他心中也在怀疑陈宫,但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陈宫毕竟是朝廷使者,若公然煽动流言,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以陈宫的精明,会做这种风险极高的事吗?
“无论如何,”审配下了决断,“必须加强对陈宫的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要给我查清楚!
另外,那些散布流言者,抓几个典型,严惩不贷!杀一儆百!”
逢纪心中一惊:“正南兄,此时抓人,恐激化矛盾……”
“不抓人,难道任由流言扩散,动摇人心吗?”审配断然道,“非常时期,当用重典!此事我亲自处理,你不必管了!”
说罢,审配拂袖而去。
逢纪独自站在书房中,脸色阴晴不定。
审配越来越独断专行了。
如此高压手段,或许能暂时压制流言,但必然会引起更多人的反感和恐惧。
长此以往,人心尽失,这邺城还守得住吗?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
沮授死了。这位曾经在河北智谋能与他逢纪、审配、田丰、许攸等人并列的谋士,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大牢里。
“河北智士……难合力啊。”逢纪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田丰早死,许攸投曹,沮授亡故,郭图在青州,辛评奔波在外……当年袁绍麾下谋士如云的盛况,早已烟消云散。
如今只剩下他和审配,还在这邺城斗个不停。
而城外,曹操大军虎视眈眈;青州,袁谭磨刀霍霍;长安,朝廷坐山观虎斗。
这盘棋,越来越难下了。
逢纪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深沉。
“既然正南兄要独断专行,那就让他去吧。”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有些事……也该早做准备了。”
他转身走回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开始书写。
写得很慢,字迹工整,仿佛在写什么重要的公文。
但若有人细看,便会发现,这封信的抬头,并非邺城任何官员,也不是青州袁谭,而是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名字——
信写完后,逢纪小心吹干墨迹,装入特制的信筒,用火漆封好。
他唤来一名心腹侍卫,将信筒交给他,低声吩咐:“老规矩,送到老地方,自有人接应。”
“是。”侍卫领命,悄然退去。
逢纪望着侍卫离去的背影,眼中神色复杂。
“审正南,莫怪我。”他轻声自语,“你要做忠臣,要做孤臣,那是你的事。可我逢元图……还想活下去。”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似乎又要下雨了。
而邺城这潭水,在沮授死后,非但没有平静,反而开始泛起更多、更深的漩涡。
陈宫在馆驿中,也接到了沮授病逝的消息。
他沉默良久,对着州牧府方向,郑重地行了三礼。
“沮公,走好。”他低声说,“你未尽之言,未尽之志,宫……会替你看着。”
他知道,沮授之死,将成为河北内乱加速的催化剂。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为朝廷,也为这天下苍生,谋取最大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