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州牧府。
袁尚接到朝廷诏书时,正在与审配、逢纪商议军务。
当他看到诏书中“斥责僭越”“不予承认”等字眼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一抖,诏书差点掉落在地。
“朝廷……朝廷怎可如此?!”他声音颤抖,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我继位之事,乃父亲遗命,审别驾、逢长史皆可作证!朝廷为何不信?为何偏要信袁显思一面之词?!”
审配接过诏书,快速看完,脸色铁青,须发皆张。
他猛地将诏书摔在案上,厉声道:“此乃乱命!定是曹操、陈宫等人蛊惑圣听!陛下年少,被奸佞蒙蔽,不明河北实情!”
逢纪也看了诏书,眉头紧锁,但语气相对冷静:“正南兄息怒。朝廷此诏,虽不承认三公子嗣位,但……也未明确支持袁谭。其中‘勿使兄弟相残’之语,颇有深意。”
“深意?什么深意?!”审配怒道,“朝廷这是要坐视河北分裂,兄弟相争!好让曹操渔翁得利!其心可诛!”
袁尚六神无主,看向逢纪:“逢长史,如今……如今该如何是好?”
逢纪沉吟道:“三公子莫慌。朝廷虽不承认,然邺城在我等手中,冀州大半郡县亦听号令。
只要我等稳住阵脚,整军备战,袁谭也罢,曹操也罢,皆不足惧。”
他顿了顿,又道:“当务之急,是北面公孙瓒。探马来报,公孙瓒已率两万骑兵围攻南皮,马延将军告急。
南皮若失,安平国门户洞开,冀州北部将无险可守!”
提到公孙瓒,袁尚更是惶恐:“公孙瓒……那匹夫……当年父亲在时,他便屡次犯境。
如今父亲新丧,他竟敢大举南下!审别驾,该如何应对?”
审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南皮位置:“南皮城高池深,守将马延乃先主旧部,忠诚可靠,当能坚守。然公孙瓒骑兵犀利,不可不防。”
他转身下令:“令张南、焦触二将,率兵一万,火速北上,增援南皮!务必保住南皮,绝不能让公孙瓒踏入安平国!”
“是!”一名传令兵领命而去。
审配又看向逢纪:“元图,邺城防务,还需加紧。曹操在漳水南岸虎视眈眈,袁谭在青州蠢蠢欲动。我军兵力有限,需精打细算。”
逢纪点头:“正南兄放心,纪已安排妥当。只是……”他犹豫了一下,
“沮授病逝后,士人中颇有非议。近日城中流言愈盛,说……说正南兄忌才害贤,排挤忠良。此事,不可不察。”
审配闻言,更是怒火中烧:“流言?定是袁谭、或是陈宫散播的!传令,再有散布流言者,抓到一个,杀一个!我看谁还敢乱嚼舌根!”
逢纪心中暗叹。如此高压,恐适得其反啊。
但他知道审配此刻正在气头上,劝也无用,只得应道:“纪明白。”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匆匆入内,呈上一封密信:“启禀三公子、别驾、长史,南皮急报!”
审配接过,拆开一看,脸色大变:“公孙瓒猛攻三日,南皮伤亡惨重!马延请求速派援军,若援军不至,恐难再撑十日!”
“什么?!”袁尚惊得从座位上站起,“才三日……就……”
逢纪也连忙接过军报,快速浏览,脸色凝重:“公孙瓒亲率白马义从,日夜猛攻,马延将军虽奋力抵抗,然贼势浩大。
若南皮失守,公孙瓒骑兵将长驱直入,安平国危矣!”
袁尚腿一软,瘫坐回椅上,面无人色。
南皮危急。
安平国门户将开。
公孙瓒那杀神,下一步就要兵临城下了!
“正南兄……现在……现在怎么办?”袁尚声音带着哭腔。
审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他知道,此刻自己若乱,邺城就真的完了。
“传令张南、焦触,加速行军,务必五日内赶到南皮!”
“再令各地守军,收缩兵力,重点防守信都、巨鹿、邯郸等要地!”
“还有,”审配眼中闪过狠色,“派人联络黑山贼张燕。告诉他,若他愿出兵袭扰公孙瓒后方,钱粮、官爵,都好说!”
逢纪闻言,眉头微皱:“正南兄,张燕反复无常,与之合作,恐……”
“顾不了那么多了!”审配打断他,“先解眼前之危再说!”
袁尚此刻已完全没了主意,只是连连点头:“就依审别驾!就依审别驾!”
逢纪看着这对君臣,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外有强敌,内有不和,主上懦弱,重臣刚愎……这邺城,真的守得住吗?
他忽然想起昨日收到的那封密信。
信是青州来的,袁谭亲笔所写,言辞恳切,许以高官厚禄,邀他为内应……
当时他还犹豫。可现在……
逢纪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的神色。
……
漳水南岸,曹军大营。
曹操也接到了朝廷的诏书。
他看完后,将诏书递给坐在下首的程昱、荀攸、夏侯惇、曹仁等人,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诸位,看看。朝廷这是……要咱们动手了。”
程昱接过诏书,快速浏览,抚掌笑道:“司空之位,录尚书事,总督河北军事……陛下这是给主公名分,让主公名正言顺收取河北啊!”
荀攸沉吟道:“然诏书中‘以平叛安民为要’‘不可冒进’等语,亦是告诫。陛下这是既要用主公,又要防着主公独吞河北。”
夏侯惇嚷嚷道:“管他那么多!有名分就好!大哥,咱们什么时候渡河?我都等不及了!”
曹仁沉稳道:“元让莫急。如今河北局势,袁尚北有公孙瓒,东有袁谭,正是渡河良机。然邺城城坚,审配善守,需周密筹划。”
曹操点头:“子孝所言甚是。渡河容易,取邺城难。况且……公孙瓒正在猛攻南皮,袁谭在青州蠢蠢欲动。
咱们若急着去碰邺城这块硬骨头,岂不是让他们捡便宜?”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邺城以北:“我的意思是……先不急着打邺城。渡河之后,兵分两路。”
“一路,由子孝统领,直取邯郸。邯郸乃冀州重镇,拿下邯郸,便可切断邺城与北面的联系,将袁尚困在邺城一隅。”
“另一路,由我亲自统领,向北扫荡,收复魏郡北部诸县,并……做出向安平国进军的姿态。”
程昱眼睛一亮:“主公这是要……声援公孙瓒?”
“不,”曹操摇头,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是要让袁尚以为,我要和公孙瓒联手,南北夹击他。
如此,他必调重兵北上防御,邺城守备便会空虚。”
荀攸抚须道:“此乃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妙计!然……公孙瓒那边,若真让他攻下南皮,兵临邺城,又当如何?”
曹操冷笑:“伯珪那匹夫,有勇无谋,残暴不仁。他若真能打到邺城脚下,倒是省了我不少事。
届时,我以朝廷名义,召他觐见,他若不来,便是抗命;若来……哼,来了就别想走了。”
众人闻言,皆心领神会。
主公这是要一石三鸟——既取河北,又防公孙瓒,还要让朝廷无话可说。
“不过,”曹操话锋一转,“在此之前,还有件事要做。”
他看向程昱:“仲德,袁谭派使者来了,说要与我携手共讨袁尚。你怎么看?”
程昱嗤笑:“袁显思这是急了,想借主公之力取邺城。其心不诚,其意不良,不过是想利用主公罢了。”
“我知道。”曹操点头,“所以……我打算答应他。”
“答应他?”夏侯惇一愣,“大哥,袁谭那小子没安好心啊!”
“正因为没安好心,才要答应。”曹操笑道,“答应他,让他以为得计,放松警惕。
到时候,他若真渡河西进,与袁尚拼个两败俱伤,岂不正好?”
荀攸补充道:“且主公答应袁谭,亦可麻痹袁尚。让袁尚以为,主公与袁谭联手,主要威胁在东方,从而忽视北面。”
曹操抚掌:“知我者,公达也!”
他当即下令:“回复袁谭使者,就说曹某愿与袁青州携手,共讨逆弟。只要袁青州渡河,曹某必侧应之!”
“另外,传令三军,三日后,渡河北上!”
“是!”
……
三日后,漳水。
春日的漳水,水量丰沛,水流湍急。
曹军大营,旌旗蔽日,刀枪如林。
曹操一身甲胄,立于岸边高台之上,望着对岸隐约可见的邺城轮廓,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他身后,程昱、荀攸、夏侯惇、曹仁、张辽、徐晃等文武众将肃立。
更远处,是数以万计的曹军士卒,队列严整,杀气腾腾。
“将士们!”曹操的声音通过亲兵的传呼,响彻河岸,
“袁本初已死,其子相争,河北疲敝,生灵涂炭!我等奉天子诏命,渡河北上,平叛安民,再造太平!”
他拔出佩剑,直指对岸:“今日渡河,当奋勇争先!先登者赏,立功者爵!随我——渡河!”
“渡河!渡河!渡河!”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中,早已准备好的船只如离弦之箭,冲向对岸。
对岸的袁军哨探早已发现曹军动向,示警的烽火冲天而起,号角凄厉。
但曹军势大,且袁尚主力多被调往北面防御公孙瓒,漳水防线兵力空虚。
不过半日,曹军便成功渡河,在对岸建立起稳固的桥头堡。
曹操站在北岸的土地上,深吸一口河北的空气,眼中豪情万丈。
“河北……我曹孟德来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幽州右北平。
公孙瓒接到探马来报——曹军已渡河北上。
他站在营帐外,望着南方,放声大笑:“好!好!曹阿瞒也动手了!袁尚小儿,这次看你如何抵挡!”
他转身对麾下众将道:“传令!加紧猛攻南皮!我要在曹阿瞒拿下邺城之前,先破此城,饮马漳水!”
“是!”
白马义从的铁蹄,在春日的原野上扬起漫天烟尘,南皮城下,战鼓震天,喊杀声昼夜不绝。
……
邺城,州牧府。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报——曹军已渡漳水,建立桥头堡,正分兵向邯郸、魏郡北部进发!”
“报——南皮告急!马延将军血书求援,若援军不至,城破在即!”
“报——青州袁谭,调集兵马于黄河东岸,船只云集,似有渡河之意!”
袁尚坐在主位上,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审配脸色铁青,但还能勉强保持镇定。他厉声下令:“传令各地,收缩防线,死守城池!邺城戒严,所有青壮上城协防!”
“再派人速往黑山,催促张燕出兵!”
“还有,”他看向逢纪,“元图,你亲自去一趟陈宫那里。告诉他,朝廷既欲河北安宁,便该制止曹操、公孙瓒入侵!
若朝廷坐视不理,我河北军民,唯有死战到底!”
逢纪躬身:“纪领命。”
他退出正厅,走在廊下,心中却是另一番盘算。
曹军渡河了。
公孙瓒猛攻南皮。
袁谭也要动了。
邺城已是三面受敌,危如累卵。
审配还在硬撑,可他能撑多久?
逢纪抬头,望向阴沉的天色。
是时候……做决定了。
他回到自己办公的廨署,关上门,铺开纸笔,开始写信。
这封信,是写给两个人的。
一封给曹操,言辞恭顺,表示愿为内应,助曹公取邺城。
一封给陈宫,语气恳切,言及河北危局,恳请朝廷主持公道。
两封信写完,他用火漆封好,唤来两名绝对可靠的心腹。
“这一封,送到曹营,务必亲手交到曹司空手中。”
“这一封,送到馆驿,交给陈尚书。”
两名心腹领命而去。
逢纪独坐室中,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
审正南,莫怪我。
你要做忠臣,要做孤臣,要为袁氏殉葬,那是你的事。
可我逢元图……还想活着看到河北平定,天下太平的那一天。
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