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养伤的钱景尧觉得自己生不如死。
下午一点十四分,钱景尧被送入杨江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已经因失血性休克陷入半昏迷状态。
“男性,五十三岁,严重切割伤,失血约1500毫升。”随行的急救车司机向接诊医生说明情况,“家里进贼了,搏斗时被刀子划伤的。”
急诊医生陈国华皱了皱眉。他四十七岁,在急诊科工作了十九年,见过各种真真假假的伤情描述。眼前这个伤口,整齐得不像搏斗所致,倒像是...专业手法。
但这不是他现在该关心的。血压70\/40,心率130,患者已经处于休克代偿期。
“开放两条静脉通路,快速补液,查血型配血,准备送手术室!”陈国华一边下医嘱,一边快速检查伤口。
伤口位置精准,出血已经用大量毛巾临时压迫止住。陈国华小心移开被血浸透的敷料,在无影灯下仔细观察:切口平整,避开主要动脉,相关重要部位等重要结构全部被精确切断。
这不是普通劫匪能做出来的。陈国华心想,这像是外科医生的手法——或者,至少是深谙解剖学的人所为。
“通知泌尿外科李主任和血管外科。”他对护士说,然后转向护士,“报警了吗?”
护士眼神闪烁:“报了,派出所说早上来录口供。”
陈国华点点头,没再追问。急诊医生的职责是救命,不是破案。
手术室里,泌尿外科主任李明德和血管外科副主任王启明共同主刀。
“李主任,您看这个切口。”王启明用镊子轻轻拨开组织,“太规整了,几乎是沿着解剖层次走的。普通刀具做不到这么精确。”
李明德沉默地点头。他在无影灯下仔细探查,越看越是心惊。切割角度、深度、范围,都计算得恰到好处——既能造成永久性功能丧失,又避开了可能危及生命的大血管。这种精确度,连他这个做了三十年泌尿外科手术的老医生都要叹服。
“断端要结扎,防止形成肉芽肿。”
“残端处理一下,尽可能保留长度。”
“尿道没受损,是不幸中的万幸。”
手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李明德偶尔会停下来,思考这个伤口的形成过程。需要多大的力量?需要多稳的手?需要多冷的心?
“警察来了。”巡回护士进来说,“在手术室外等着。”
“告诉他们,手术至少还要两小时。”李明德头也不抬,“还有,让那个送患者来的急救车司机别走,警方需要问话。”
下午四点三十七分,最后一针缝合完毕。钱景尧被送入复苏室,身上插着导尿管、引流管、输液管,像个被重新组装的人形机器。
李明德脱下手术衣,在洗手池前用力搓洗双手。水流哗哗作响,却冲不走他心头的疑问:这真的是一起入室抢劫吗?
钱景尧在术后第六小时醒来,最先恢复的是听觉——监测仪的规律滴答声,远处护士站的低声交谈,还有自己粗重而陌生的呼吸声。然后是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血腥气的味道,浓烈得让他想吐。
他想动,却发现下半身被厚重的敷料紧紧包裹,稍微一动就是撕裂般的疼痛。导尿管的存在感异常清晰,提醒着他那个部位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
“醒了?”护士走过来检查瞳孔,“别乱动,你刚做完大手术。”
钱景尧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还不能喝水。”护士用湿棉签润湿他的嘴唇,“你失血很多,输了800毫升血。医生等会儿会来看你。”
医生。警察。调查。这些词在钱景尧脑中盘旋。他必须统一口径,必须坚持入室抢劫的说法。否则...否则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为什么被这样对待,知道他做了什么,知道他现在的残缺。
上午九点,李明德带着两个年轻医生来查房。
“钱景尧同志,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李明德。”他翻开病历,“手术很成功,生命体征稳定了。但是...”
钱景尧的心一紧。
“但是损伤太严重,我们只能保住排尿功能。”李明德的声音平静而专业,“生育功能永久丧失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尽管早有预料,听到医生亲口确认时,钱景尧还是感觉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永久丧失。四个字,轻描淡写,却判了他某种死刑。
“是...怎么伤的?”李明德看似随意地问,眼睛却盯着钱景尧的表情。
钱景尧咽了口不存在的唾沫:“家里进贼了,搏斗的时候...被刀子划的。”
“什么刀?”
“不、不知道,没看清。”
“伤口很规整。”李明德慢慢地说,“不太像搏斗中形成的。”
钱景尧的冷汗瞬间湿透了病号服:“医生,你什么意思?难道我自己割自己不成?”
“我没那个意思。”李明德合上病历,“好好休息。下午警方会来做笔录,你准备好。”
医生们离开后,钱景尧盯着天花板,大脑飞速运转。他必须把故事编圆。贼人入室,他惊醒搏斗,被刀子误伤。对,就是这样。至于为什么贼人只攻击那个部位...就说惊慌中胡乱挥刀,碰巧伤到,绝对不能承认是谭笑七做的,如果说是与入室抢劫的贼人所致,自己还能保留一些颜面。
碰巧。多么可笑的碰巧。
面对领导甄英俊派来的人,他坚决布承认是谭笑七做的。
悬案。就像他现在的人生。
术后第三天,第一次换药。
护士小张推着治疗车进来,车上摆满了无菌敷料、碘伏、生理盐水。钱景尧别过脸去,不想看到那个过程。
“钱先生,换药了。”小张戴上无菌手套,“会有点疼,您忍一下。”
敷料已经和伤口部分粘连,撕开时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钱景尧咬紧牙关,没发出声音。
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小张的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尽管受过专业训练,但面对这样特殊位置的严重创伤,年轻护士还是难以完全保持镇定。
“恢复得...还不错。”她声音有些发紧,“没有感染迹象。”
碘伏棉球擦过皮肤,带来刺痛的凉意。然后是生理盐水冲洗,涂抹抗生素软膏,覆盖新的无菌敷料。整个过程,钱景尧都能感觉到护士的目光——那种混合着同情、好奇和尴尬的目光。
每一天,同样的程序重复两次。每一次,他都必须暴露最私密、最残缺的部位,让陌生人审视、处理。更糟糕的是,随着住院时间延长,关于他伤情的传言开始在医护人员中悄悄流传。
“听说23床那个是被特别针对的...”
“伤口太整齐了,肯定有内情。”
“嘘,小点声...”
钱景尧假装没听见,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开始憎恨这些白衣天使,憎恨他们的专业,憎恨他们的同情,憎恨他们知道他的秘密。
术后第十天,内分泌科医生来了。
“钱先生,由于你的体内睾酮水平会急剧下降。”医生拿着化验单,“我们需要开始激素替代治疗,否则会出现一系列类似更年期的症状:潮热、情绪波动、肌肉流失、骨质疏松...”
“那就治疗吧。”钱景尧打断他,语气不耐烦。
于是,每周一次的睾酮注射成了新的日常。护士在他的臀部肌肉注射橙黄色的油剂,药物缓慢吸收,维持着他作为“男性”的外在表象。
但钱景尧知道,这只是表象。每次注射时,他都会想起谭笑七——那个人夺走了他作为男性的实质,现在他却要依靠化学药物来伪装完整。
更讽刺的是,药物带来了间歇性的性欲。那种欲望没有实现的可能,就像幻肢痛,提醒着他已经失去的东西。深夜里,他会被这种荒谬的欲望惊醒,然后陷入更深的绝望和仇恨。
术后第十五天,甄英俊来了。
“小钱啊,受苦了。”甄英俊在床边坐下,表情凝重。
钱景尧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谢谢甄局关心。”他一直这样称呼甄上级。
“不过小钱,”甄英俊话锋一转,压低声音,“我听说了一些...传闻。关于你为什么会被特别针对那个部位。你知道,这种伤情,难免让人多想。”
钱景尧的心沉了下去:“领导,那就是抢劫,没别的。”
“是吗?”甄英俊推了推金丝眼镜,“什么样的劫匪会专门攻击那个部位?”
“黑暗中胡乱挥刀...”
“够了。”甄英俊摆摆手,表情冷了下来,“钱景尧,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我都知道是谭笑七 干的,我知道你为什么坚决不承认!”
“我警告过你,不要碰他,你还派了四波人去杀他”甄英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钱景尧,“现在好了,老虎回头咬了你一口,还是最致命的一口。”
“领导,我...”
“别说了。”甄英俊打断他,“好好养伤。工作上的事不用操心——你的位置我已经让谈向前和谭笑七的二叔,你好好休息休息吧。”
赤裸裸的剥夺。借着伤情,夺走他的权力和位置。
甄英俊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对了,坚持你的说法。入室抢劫,偶然伤及。这对大家都好。”
门关上了。钱景尧盯着天花板,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开始很小,然后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到伤口剧痛,笑到眼泪流出来。
对了,坚持说法。入室抢劫,偶然伤及。一个谎言,所有人都需要他维持的谎言。为了他的面子,为了甄英俊的算计,所以谭笑七的逍遥。没人知道不承认是谭笑七做的,一方面是自己的面子,另一方面是留给自己得以向谭笑七疯狂报复的机会,如果承认了,那么以后谭笑七出事了,大家一定会想到是自己干的,派杀手是暗的,明着报仇肯定为法律不容。
护士闻声进来,看到他在病床上又哭又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说:“钱先生,您需要休息...”
“出去!”钱景尧吼道,“都给我出去!”
术后第三十五天,钱景尧出院了。
伤口愈合良好,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像一条粉红色的蜈蚣趴在他身上。李明德最后一次检查时,拍了拍他的肩膀:“生理上恢复得不错。但心理上...如果觉得难受,可以去看心理医生。”
钱景尧没说话。他接过出院小结和药方——未来六个月需要继续注射的睾酮,止痛药,还有一张心理咨询的转诊单,他随手塞进了口袋深处。
办理出院手续时,他看到了病历上的诊断:“某某割伤,某某缺失,永久功能障碍。患者自述为入室抢劫所致。”
自述。医生用了这个词,保留了怀疑的空间。
走出医院大门,秋日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钱景尧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三十五天后,他第一次呼吸到没有消毒水味的空气。
路人来来往往,没有人多看他一眼。在他们眼中,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或许脸色苍白些,步履缓慢些。没有人知道,白衬衫和西裤之下,藏着怎样残缺的身体和精心编织的谎言。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司机下车,为他打开车门——是甄英俊安排的车。
“钱领导,甄领导让我送您回北京。”司机说。
钱景尧坐进车里,关上门,将自己与外界隔绝。车窗外的世界继续运转,阳光明媚,秋高气爽。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消毒水的味道、换药的屈辱、激素注射的荒诞,还有一个必须坚守到底的谎言。
轿车驶入车流。钱景尧闭上眼,脑中浮现出谭笑七的脸——那张冷硬如刀的脸。
“你赢了这一局。”他在心里说,“但游戏还没结束。我会用这个残缺的身体,这个靠谎言维持的体面,一点一点地,把你拖进地狱。”
轿车转过街角,医院消失在视野中。治疗结束了,但伤口从未愈合——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它们只是被敷料覆盖,被谎言包裹,等待着在某个时刻重新裂开,溃烂,化脓。
而那一天,钱景尧知道,不会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