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一声比一声聒噪,像一把钝刀,在盛夏粘稠的空气里来回地刮。
柳惊鸿坐在棋盘前,指间捻着一枚冰凉的白子,目光却落在窗外那片被阳光晒得发蔫的芭蕉叶上。叶脉清晰,像一张摊开的手掌,却接不住那无孔不入的燥热。
已经七天了。
萧夜澜离开京城的第七天。
这七天里,七皇子府的大门未曾开过一次。高墙之上的暗卫如同不知疲倦的石雕,日夜轮转,将这座华美的府邸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牢笼。
绿萼每天都会想方设法地,从那些负责采买的婆子口中,探听一些外面的消息。
消息很乱,像被狂风吹散的柳絮,抓不住头绪。
第一天,京中戒严,人心惶惶,米价一日三涨。
第三天,有传言说云州外城失守,守将赵毅战死,北国铁骑长驱直入。消息传出,朝野震动,几位言官在朝堂上痛哭流涕,再次上书弹劾萧夜澜用人不当,延误战机。
第五天,又有消息说,户部尚书在紧急调拨粮草时,发现账目亏空巨大,前线军粮告急。一时间,流言四起,说七皇子名为出征,实则早已成了北国的阶下囚。
这些消息,真真假假,混杂着恐慌与恶意,像瘟疫一样在京城蔓延。
绿萼每次将这些听来的话转述给柳惊鸿时,都忧心忡忡,脸色发白。可柳惊鸿的反应,却平静得可怕。
她只是听着,偶尔会问一句:“城防营有什么动静?”或是“宫里今天传了几次话?”
她不关心战局的传闻,只关心京中各方势力的动向。仿佛边境的战火,不过是另一盘棋局上的闲子。
这日午后,绿萼又端了一碗冰镇的绿豆汤进来,放在棋盘边。她看着柳惊鸿那张清减了些许的侧脸,终是没忍住,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王妃,今天外头说……说陛下已经在考虑,派人去北国议和了。”
柳惊鸿捻着棋子的手,终于停顿了一下。
她抬起眼,看向绿萼。那双眼睛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议和?”她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看来,是有人坐不住了。”
皇帝的耐心,快要被耗尽了。那些藏在暗处的鬼魅,也以为等到了最好的时机,准备出来分食这具看似即将倒下的“尸体”。
他们都以为,萧夜澜败了。
可柳惊鸿知道,真正的杀局,才刚刚开始。
呼延烈的五千苍狼营,是饿了七天的狼。而萧夜澜的五千精骑,是以逸待劳的猎人。
这场狩猎,该结束了。
她将手中的白子,轻轻放回棋盒,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被闷热封死的雕花木窗。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她眯起眼睛,望向皇城的方向。
“绿萼。”
“奴婢在。”
“去告诉厨房,晚膳备得丰盛些。”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王爷……快回来了。”
绿萼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茫然。王爷快回来了?前线战败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王爷怎么可能……
但她没有问,只是将那份不解压在心底,低头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内室里,又只剩下柳惊鸿一人。
她静静地站在窗前,任由那股燥热的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她在等,等那一声划破天际的号角,等那匹踏碎满城流言的快马。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将庭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蝉鸣声不知何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个极其遥远,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从京城的最南端,猛地刺了过来。
“嘚嘚嘚——嘚嘚嘚——”
是马蹄声。
急促,狂乱,像濒死的战鼓,狠狠地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那声音由远及近,速度快得惊人。紧接着,一个嘶哑却又亢奋到极致的呐喊,如同一道惊雷,在京城上空炸响!
“捷报——!八百里加急——!”
“云州大捷——!”
“王爷于落凤坡,全歼北国苍狼营——!阵斩敌将呼延烈——!”
轰!
仿佛有一颗看不见的炸弹,在整座京城轰然引爆。
那压抑了七日的恐慌、猜疑、绝望,在这一瞬间,被炸得粉碎。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狂喜。
“赢了!我们赢了!”
“王爷威武!南国威武!”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无数的窗户被推开,无数的百姓涌上街头。欢呼声、哭泣声、锣鼓声、鞭炮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皇城的屋顶掀翻。
绿萼几乎是撞开门冲进来的,她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眼眶里含着泪,话都说不连贯了。
“王妃!王妃!赢了!我们赢了!王爷赢了!”她语无伦次地抓着柳惊鸿的手臂,又哭又笑,“捷报!是捷报啊!”
柳惊鸿被她晃得一个趔趄,却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听见了。”
她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
那份平静,与满城的狂欢,与绿萼的激动,显得格格不入。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窗外那排山倒海的欢呼,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望向那遥远的,北方的天空。
赢了。
她的计划,分毫不差。
拓跋宏的野心,呼延烈的骁勇,南国朝臣的愚蠢,皇帝的摇摆不定,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她棋盘上,被精准计算的棋子。
最终,导向了这一场辉煌的胜利。
一股属于顶级特工的,掌控一切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可在这份满足感的深处,却有一丝更柔软,更滚烫的情绪,缓缓漫上来。
他安全了。
萧夜澜,他没有死。
这个念头,比“胜利”本身,更让她的心脏,感到一种踏实的,落回原处的安稳。
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这七日来,所有压抑在她心头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沉重。
“走吧。”她转身,走向内室的梳妆台,“去看看厨房的晚膳,备得怎么样了。”
绿萼愣愣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何在这种时候,王妃关心的还是晚膳。
柳惊鸿从镜中看着她那副呆呆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拿起一把梳子,开始不紧不慢地梳理自己那头如瀑的长发。
“愣着做什么?”她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得的轻快,“打了胜仗的将军,回家总得有一口热饭吃。”
这一夜,整个京城,彻夜无眠。
皇帝龙心大悦,当即下旨,大赦天下,与民同乐。那些前几日还在哭喊着要议和,弹劾萧夜澜的大臣们,此刻纷纷换上了一副谄媚的嘴脸,将溢美之词不要钱似的堆砌到七皇子身上。
将军府内,李氏听闻捷报,先是震惊,而后便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她将自己关在房里,一夜未出。
而柳如烟的佛堂里,则是传出了一阵阵砸东西的巨响,和疯子般的咒骂。
这些,柳惊鸿都不知道,也不关心。
她只是坐在灯下,安静地读着一卷前朝的诗集。
直到三更时分,王府的大门,终于在一阵沉重的机括声中,缓缓打开。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带着一身的征尘与血气,踏着月光,穿过重重庭院,一步步向揽月轩走来。
柳惊鸿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拉开了那扇门。
四目相对。
他站在月下,她站在灯下。
他瘦了,也黑了,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像一柄刚刚饮饱了血,尚未入鞘的绝世凶器,锋芒毕露,煞气逼人。
可当他看到她的那一刻,那满身的煞气,却在一瞬间,悉数收敛。
他的目光,穿过七日的烽火,穿过满城的欢呼,落在她的身上,深邃,滚烫。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扯进怀里,紧紧抱住。
那力道极大,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柳惊鸿被他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和汗味包裹着,有些喘不过气。她挣扎了一下,却被他抱得更紧。
“别动。”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极度的疲惫,却又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喑哑,“让我抱一会儿。”
柳惊-惊鸿僵住了,不再动弹。
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口,隔着那身冰冷的甲胄,听着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又一声。
像是凯旋的鼓点,敲在她心上。
许久,他才缓缓松开她,低头看着她。
“我回来了。”
“嗯。”柳惊鸿应了一声,从他怀里退出来,目光落在他手臂上一处被划破的甲胄上,那里渗出了一点暗红的血迹。
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饭在桌上,我去给你打水。”
她没有问战况,没有说恭喜,只是转身,走向内室。
萧夜澜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看着桌上那几样还冒着热气的,他平日里最爱吃的小菜,心中那片被战火与杀戮填满的荒芜,忽然就长出了最柔软的草。
他赢了天下,可回到这里,她只是问他,饿不饿,要不要洗澡。
这种感觉,陌生,却又让他无比贪恋。
就在他准备跟进去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了墙角的一个不起眼的暗卫。
那暗卫察觉到他的目光,立刻单膝跪下,双手呈上了一卷薄薄的密报。
萧夜澜的目光一凝。
这是他离京前,特意嘱咐过的,让他最信任的暗卫,寸步不离地“观察”王妃的一举一动。
他展开密报,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了柳惊鸿这七日来的所有言行。
“初一,王妃于窗前观雨,未用午膳。”
“初二,王妃与绿萼对弈,一下午未曾落子。”
“初三,京中流言四起,王妃令厨房采买城南桂花糕,言‘老方子’。”
……
“初七,午后,王妃推窗,言,王爷将归。”
萧夜澜的目光,停在最后那一行字上。
午后。
那时,捷报的马蹄,尚在百里之外。
她是怎么知道的?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他刚刚回暖的心底,重新窜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