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门外,天光未亮,冷风如刀。
萧夜澜勒住缰绳,战马“踏雪”不安地刨着前蹄,喷出一团团白气。周遭是禁军甲胄碰撞的锵然声,是将官们压低声音下达命令的呼喝声,所有的一切都裹挟在一种出征前特有的,肃杀而紧张的氛围里。
然而,萧夜澜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了掌心那一方小小的油布包上。
一撮新鲜的苔藓,几片枯黄的竹叶。
在场的王安和一众亲卫,都看到了这古怪的“信物”,人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这是何意?战情紧急,王妃不送护身符,不写叮嘱信,却送来这不着边际的青苔枯叶?
王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夜澜的神色,生怕他因这看似荒唐的举动而动怒。
可萧夜澜没有。
他只是垂眸,静静地看着掌心里的东西,那张在寒风中冷硬如铁的面庞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看清这两样东西时,那颗因背叛疑云而几乎冻结的心,是如何被一道暖流瞬间融化,继而狂跳起来。
苔藓,新鲜湿润,带着泥土的气息。它只生长在阴暗、潮湿、人迹罕至之处。
竹叶,枯黄凋零,了无生机。
他昨夜才与她说过,他母亲爱竹,他为母亲种下一片竹林。竹,于他而言,有特殊的含义。
一荣,一枯。一生,一死。
她用这最简单的方式,告诉了他一个最复杂的答案。
那条他计划中,要亲率五千精骑穿行的,绕到落凤坡之后的崎岖山路,正是阴暗潮湿,遍生苔藓的生路。
而北国人选择的落凤坡,那条看似出奇制胜的捷径,在她的眼中,不过是一片注定凋零的枯竹,一条死路。
这不是一次冲动的泄密,更不是一次愚蠢的背叛。
这是她,柳惊鸿,以整个南国边境为棋盘,以北国五千精锐为主帅,设下的一个惊天杀局。而他,是她选定的,唯一能与她配合,完成这最后“将军”的执子之人。
这份信任,重逾千钧。
“呵。”
一声极轻的低笑,从萧夜澜的唇边逸出。在这肃杀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突兀。
王安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见萧夜澜将那撮苔藓与竹叶小心翼翼地重新用油布包好,郑重地贴身放入怀中,动作轻柔,仿佛那不是什么寻常草木,而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一众满脸困惑的亲卫,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暖意。
“王妃亲手去竹林为本王求的,说是能保平安。”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王妃的一片心意。一时间,看向王府方向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敬意与了然。谁能想到,那位平日里行事乖张,被传为“疯批”的王妃,竟也有如此细腻柔情的一面。
只有王安,跟在萧夜澜身边多年,敏锐地察觉到,王爷在说出这句话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根本不是什么儿女情长,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极致的兴奋与欣赏。
“出发!”
萧夜澜不再多言,双腿一夹马腹,“踏雪”长嘶一声,如一道白色闪电,率先冲入了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之中。
五千精骑,悄无声息地跟上,汇成一股黑色的铁流,没有走向通往边关的官道,而是拐入了一条不为人知的小径,迅速消失在京城的轮廓之外。
……
七皇子府,揽月轩。
萧夜澜离开后,整个王府便彻底落了锁。高高的院墙之上,每隔十步便有一名神情冷峻的王府暗卫,刀剑出鞘,目光如鹰,将整座府邸围得如铁桶一般。
名为保护,实为囚笼。
绿萼端着一碗刚刚炖好的燕窝粥走进内室,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的王妃,柳惊鸿,正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的棋盘边。
窗外是肃杀的兵戈之气,府内是压抑的死寂。她却只穿了一件素白的中衣,长发未绾,如一匹上好的黑缎,随意地披散在身后。纤细的手指捻起一枚黑子,凝神看着棋盘,仿佛这满城的风雨,都与她无关。
“王妃,王爷已经出征了,您……您好歹吃点东西吧。”绿萼将粥碗放到一旁的小几上,声音里满是担忧。
从王爷离府到现在,王妃就一直这样坐着,不言不py语,不吃不喝。绿萼知道王妃是在担心王爷,可她这副模样,更让绿萼心疼。
柳惊鸿的目光,没有离开棋盘。
棋盘上,黑白二子绞杀正酣。白子大龙被黑子重重围困,看似已是囊中之物,只待收官。
“绿萼。”柳惊鸿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奴婢在。”
“你说,一条被困住的龙,若是想反败为胜,最关键的是什么?”
绿萼哪里懂什么棋局,她愣愣地看着棋盘,结结巴巴地说:“奴婢……奴婢不知。或许是……找到一条活路?”
“不。”柳-惊鸿摇了摇头,她手中的黑子“啪”的一声,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又暗藏杀机的位置。
“是耗死对方。”
她抬起眼,看向绿萼,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的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冷静与疯狂的锐利。
“呼延烈,拓跋宏麾下第一猛将,其人骁勇,却也自负。他率五千精骑孤军深入,玩的是奇袭,赌的是速胜。这种战术,最怕一个‘拖’字。”
绿萼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王妃说的每一个字都透着寒气。
“他以为云州唾手可得,所以携带的粮草,绝不会超过三日。”柳惊鸿的语气笃定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只要云州能守住三日,呼延烈的五千苍狼,就会变成五千饿狼。到那时,军心必乱。”
这个情报,是她作为顶级特工的分析与判断。但判断,需要事实来佐证。她需要确认这一点,并将这个确认过的情报,送到萧夜澜的手中。
“绿萼,你去一趟大厨房。”柳惊鸿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盒,站起身来。
“王妃想用膳了?”绿萼眼睛一亮。
“不。”柳惊鸿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支毫不起眼的银簪,在指尖缓缓转动,“你去告诉厨房管事,就说我忽然想吃城南‘李记’的桂花糕了,让他差人去买。记得提醒他,一定要按我之前说过的‘老方子’去做。”
绿萼一愣。
王府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这时候差人出府去买一块桂花糕?而且还要用什么“老方子”?这简直是无理取闹。
但她立刻反应过来,王妃此举,必有深意。
“是,奴婢这就去。”绿萼没有多问一个字,躬身领命。
“等等。”柳惊鸿叫住她,从妆匣里取出一锭分量不小的金元宝,塞到她手里,“告诉采买的人,剩下的,就当是这几日京城不太平,给他压惊的赏钱。”
绿arc萼捏着那沉甸甸的金子,心领神会。
这是封口费。
也是在告诉那个接头的人,此次情报传递,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绿萼走后,内室又恢复了寂静。
柳惊鸿重新坐回棋盘前,看着那盘未完的棋局。
她知道,她派出去的,不止是一个采买桂花糕的下人。而是一只蝴蝶。
一只将在这场决定南国国运的战争风暴中,煽动起第一缕翅膀的蝴蝶。
两个时辰后,夜色更深。
一支五千人的骑兵队伍,正沉默地穿行在京城西北方向的崎岖山路中。
这里没有道路,只有密林与峭壁。士兵们甚至不能骑马,只能牵着战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湿滑的苔藓与腐叶上艰难行进。
队伍的最前方,萧夜澜面沉如水。
他已经确认了柳惊鸿的意图,但这依旧是一场豪赌。他不知道那条苔藓之路究竟通向何方,更不知道柳惊鸿的后手是什么。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相信她。
就在这时,前方的探子忽然折返,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萧夜澜的目光一凝,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片刻之后,一个背着柴刀,衣衫褴褛的“樵夫”被带到了他面前。
那樵夫一见到萧夜澜,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筛糠。
“你是什么人?”王安拔刀喝问。
“军……军爷饶命!小人……小人只是附近山里砍柴的,迷了路,不知军爷在此……”
萧夜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似乎能穿透他那张惊恐的脸,看到他灵魂深处。
半晌,他忽然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今日的桂花糕,可还甜?”
那樵夫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的恐惧与慌乱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同类的,冷静与决绝。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还带着余温的桂花糕,双手奉上。
“回主子的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萧夜澜能听见,“桂花尚有余香,只是狼腹中空,怕是品不出甜味了。”
狼腹中空。
呼延烈的粮草,真的只有三日。
萧夜澜接过那块桂花糕,心中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没有再看那樵夫一眼,后者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传令下去。”萧夜澜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放慢行军速度。本王,要让那头饿狼,再多挨一天饿。”
他要将呼延烈逼到绝境,在他最饥饿,最焦躁,最疯狂的时候,再从他身后,亮出致命的獠牙。
而就在萧夜LAN率领孤军,在黑暗的山林中蛰伏等待时。
京城,七皇子府。
完成了任务的绿萼,正提着食盒,快步走在返回揽月轩的回廊上。
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得很快,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像毒蛇一样,黏在自己的背上。
她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廊下的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是错觉吗?
绿萼定了定神,加快了脚步。
当她推开内室的门,将那份“桂花糕”已经买回的消息禀告给柳惊鸿时,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将自己方才那份心悸的感觉说了出来。
柳惊鸿正在擦拭一把造型奇特的匕首,闻言,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
院墙上,王府暗卫的身影如同雕塑,一动不动。
这座王府,固若金汤,连一只鸟都飞不进来。
可她却忽然明白了什么。
“绿萼,”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莫名的寒意,“你以为,这些人,只是在防着外面的人进来吗?”
绿萼不解地看着她。
柳惊鸿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他们,也是在防着里面的人出去。”
“更是在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这座固若金汤的王府,既是保护她的城堡,也是……监视她的牢笼。
她算计了天下,却发现自己,早已是别人的局中人。